接下來的發(fā)展似乎不那么出人意表了:像是在無垠太空漂流了上千年的孤寂太空艙,終于,終于進入了某一顆星球的引力圈,終于朝向一個進入時間定義,或必須付出代價的高速、艙體外殼的烈焰燃燒,或重力壓迫造成身體各處關(guān)節(jié)脫臼裂開的實體墜落。野利皇后發(fā)現(xiàn)了她死去叔父的寡婦,取代她成為這場殺戮牲祭最后被叫上君王床上的SM女王(什么?被殺光的不是她野利家族人嗎?關(guān)她沒藏家什么事?),她震怒之極,難道這是一個拼字游戲?她必須捧著乳房追在那矮個子屠夫身后,并且把所有親屬網(wǎng)絡(luò)上的女眷全部殺光?她把沒藏氏軟禁在興慶府的戒壇寺,并用盡謀算,讓這個沒有廉恥的嬸嬸不準脫去僧衣,保持出家人的身份。
元昊則完全進了那個穿花撥霧、和現(xiàn)實世界悄悄剝離的偷情時光。他心不在焉地敷衍著臣下們焦慮驚恐以隱晦辭藻勸阻的進奏。他意興闌珊地說謊,微服夜巡戒壇寺,安排出獵假意帶著沒藏尼燒羊脾骨看兆紋卜吉兇,或是徹夜辯證佛法經(jīng)文,其實皆是在那荒地行營里,像和死神幽會,像中了毒箭的孤狼用一種錯誤的方式自我療傷,驚訝地、痛苦地捏塑著那個乳房發(fā)燙子宮卻冰冷不已的女體?!霸瓉磉@就是文明?!闭f謊,不能從心所欲。在一種被監(jiān)視的緊張關(guān)系里體會為惡的刺激。連那女尼在黑暗中用焦炭般的手握住他的陽具都讓他興奮不已。
第二年,沒藏氏便在出獵途中駐扎河邊的營帳里生下一子,那條河名為“兩岔洞”,于是這嬰孩便取諧音名“諒祚”。其實元昊已將國事全交給沒藏氏的哥哥沒藏訛龐手中。野生子諒祚亦寄養(yǎng)在沒藏訛龐家。圖尼克說,我聽過不少栩栩如生的傀偶在月圓之夜睜眼變成活人,滴著淚用匕首將那個以出神入化手法操控它身上繩索的偶戲師傅刺死;或是畫中美女點睛之后得了魂魄,提著裙裾走出絹紙,將那個賦予它生命的畫師絞殺的故事。這時,元昊其實已成為他陽具射出的蒼白稠液、撒豆成兵變成人形的男孩們獵殺的神獸。他不能言語。失去時間流動的意識。困在他曾濫殺的那些幽魂藏匿其中的濕潤女陰里。有兩組人馬:悲憤的野利氏和被自己老爸戴綠帽的寧令哥太子;以及沒藏氏,野地里誕生的小男嬰諒祚,和手握兵權(quán)的沒藏訛龐。他們都想殺了對方,或是說,他們都必須在元昊變成一只貓(或一只狼、一只麒麟、一只野駱駝,或他們美人的原形:一只山羊)的魔術(shù)時刻將他襲殺,用華麗的刺繡綾緞覆蓋他的尸身,“偽詔”,在全部黨項人發(fā)現(xiàn)他們的領(lǐng)袖已變貌成非人之物之前,奪占那個“進化大機器”的駕駛座。這兩個本來只因元昊色情時刻而具存在意義的男孩,這時必須為母系的部族姓氏而屠滅對方,只為了竄奪父之名。披上父親的人皮龍袍。變成父親。
西夏天授禮法延祚十一年(終于到故事的尾聲了),太子寧令哥持劍直入宮中,有一些史料說元昊那時早喝得爛醉如泥,總之他的臉因無法專心而變得柔和。圖尼克說:我很難不想到許多好萊塢經(jīng)典科幻電影或西部片里父子對峙、決斗、殺掉對方前的靜止場面。那時寧令哥或只簡短說了一句:“我將要做一件令人困惑的事了。”元昊這時或艱難地想不起來,這個持劍向他沖來的兒子是從哪一節(jié)故事里冒出來的?他把手舉起來像要阻止,像一位導(dǎo)演在演員脫序演出的一個荒誕動作里,卻百感交集地想起許多和這幕戲無關(guān)的靈感,他想喊:“NG!”卻怕打斷那個動作同時會打斷突然涌現(xiàn)的心緒如潮。他說:“我很遺憾……”我很遺憾經(jīng)驗無法傳遞。那些神秘的時刻:那些背德的時刻、孤獨、恐懼、殺人后的作嘔感覺、愛的感覺和睡醒后想不起那種感覺的虛無感、懺悔的感覺、如飲甘泉的快樂……我很遺憾這樣一來,我們將成為各自孤立的個體。所有我向死神酬換來的經(jīng)驗,都來不及傳遞給你了……
寧令哥也許說:“你把進化變成你一個人的故事了?!钡鋵嵞且磺性陟o默中發(fā)生。下一瞬間,元昊覺得自己的臉的正中央像暗室突然打開一扇門,強光涌進,一群頭頂圓光、臉敷金粉、戴著寶冠、臂釧、耳珰、項圈、手鐲、瓔珞的小人兒,吵吵嚷嚷地從他里面掙擠出去。他的鼻子被寧令哥的劍削掉了。安靜了許久,然后聽見極遠極遠的地方有女人的尖叫。他想阻止他們:“不要殺我的兒子?!钡矍氨灰黄殂槊俺龅募t色雨幕遮蔽,嘴巴也被那此生最熟悉之咸腥味道的泥漿塞住。他立刻知道他的兒子寧令哥已在轉(zhuǎn)身逃亡的一百米宮門外,被沒藏訛龐埋伏的衛(wèi)士剁成肉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