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沒有像魏家夫婦那樣吵開,朱國棟曉得對方的脾氣,悻悻然下床、穿衣、出門。在街上閑繞一陣,最后決定到"黛安娜"去跳它一個痛快。(路上他聽見一個散步的男人一邊走,一邊嘆氣,本來想叫著那人一塊兒的,又覺得無聊至極,轉(zhuǎn)念就作罷了。不過就算朱國棟真的約了那嘆氣的家伙,對方也不會去--他正在為一夜又一夜永無休止、又查無實因的失眠而沮喪得一塌糊涂。)朱國棟一進舞廳就盯上了一個三十五歲左右、衣著鮮麗、可是神色恓惶的婦人。依照他無往不利的經(jīng)驗判斷:那個婦人的丈夫不是海員就是醫(yī)生,而她則是初次到地下舞廳來碰碰運氣、或者驗證一下自己還有多少殘存魅力的怨婦。他就著音樂獨舞到她面前,作勢邀約。對方顫抖著紅唇牙關(guān)和一雙小腿便任他帶著繞了兩圈。朱國棟估量著就是這么回事了,一把給攬住,又磨蹭又頂撞起來。卻不料過不了一會兒,那婦人一把推開朱國棟,格登登踩著細高跟鞋搶出舞池,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路上林南施只覺得一陣又一陣的惡心涌上喉頭,她飛快地開著那輛BMW520i,闖了六個紅燈,壓死一只倒霉的狐貍狗。好不容易回到富禮大廈,勉強對關(guān)佑開擠出一絲微笑??墒且贿M屋門,她反而嘔吐不出來了--家里一片漆黑,表示范揚帆還沒回來,也表示她有理由后悔回來得太早。她鞋也沒脫,和衣?lián)涞乖诖采?,放聲大哭起來?/p>
等范揚帆回到家,已經(jīng)是四十八小時以后了。林南施正端坐在客廳的一角,看一本從她大學畢業(yè)以后就沒碰過的《包法利夫人》。范揚帆隨口說起他臨時到臺中工地去視察,打過電話沒人接……諸如此類的三言兩語,最后像是忽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似的提高了嗓門說:"欸!你有沒有聞到一股怪味?"
其實D座的管滌凡早就聞到這股怪味了。最初怪味使他無法聚精會神地涂抹畫中老農(nóng)夫正直的鼻梁骨,他懊悔極了。開始像一只獵狗般地繞室嗅走,扔掉所有囤積在廚房、浴室、儲物間、冰箱、床下和抽屜里的垃圾??墒枪治度匀粨]之不去,長相左右。最后他放棄搜尋發(fā)臭物體的念頭,陷入創(chuàng)作者慣常的慵懶沉思之中?;孟肽枪治秮碜援嬛欣限r(nóng)夫的汗毛。這樣想了一陣之后,管滌凡逐漸相信他的畫不只是一件即將贏取省展大獎的作品,而是一個真真實實、有血有肉的生命。"也許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么一位農(nóng)夫。"他自言自語地說,"他住在嘉南平原的一個小鄉(xiāng)村里,現(xiàn)在正在洗掉腳上的污泥。"管滌凡一面重新捻起畫筆,在老農(nóng)夫的鼻翼補上一抹淺淡的、紫紅色的顏料,一面說:"而且他患了鼻竇炎。"
提供這幅插秧圖靈感的關(guān)佑開這時正捂著鼻子在公寓門口的街道上清理兩天前被林南施壓死的狗的尸體。狗的主人是十樓C座的保險公司襄理張德充。張德充前一天早上出門的時候還捂著鼻子跨越快車道,對于橫陳在路上的狗尸視若無睹。他已然忘記他唯一的、親密的寵物朋友離家求偶之后失蹤了七天之久。這兩天以來,占據(jù)張德充整個心思的是他的工作危機--保險公司可能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和修車廠暗中勾結(jié)、虛報車禍損失的秘密。目前他雖然還在各地接洽一些例行的業(yè)務(wù),偶爾也到某些個車禍現(xiàn)場去擔任臨時法官,判定肇事責任,以決定理賠事宜等等??墒敲慨斈切┱厥抡呦蛩吐曄職獾厣暝V意外事件發(fā)生過程的時候,他卻不像以往那樣鎮(zhèn)定、權(quán)威和充滿自信了。他的目光閃爍,視線在敗裂的車體和浮夸著哀矜表情的面容之間游移,腦海中則漂流著自己初入行時爭取顧客的乞憐模樣。他很想讓那些不愿意白繳保費、又不肯負擔事故責任的顧客明白:其實他也是個卑微的受審者,可是越處在這種卑微的時刻,他越討厭卑微的人。他推想出人們之所以表情哀矜只是為了脫離卑微的困境而已。于是張德充會加倍嚴厲地板起一張長臉,質(zhì)詢那些人:"如果你事前感覺到煞車不那么利了,就該早作檢查、早做保養(yǎng)?,F(xiàn)在出了事能怪誰?",或者"你太不小心了!",或者"你再這樣大意的話會很慘。"他的顧客竟然要聆聽這樣無禮的訓誨,都非常反感。但是張德充毫不警覺也毫不在乎。在潛秘的內(nèi)心底層,他其實是在訓誨自己曾經(jīng)犯下的過錯;他既悔恨自己的貪欲,也怨恨自己沒有在遂行貪欲時謹慎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