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個別政策上的堅持，并沒有影響陸佃修史的態(tài)度?！渡褡趯嶄洝吠瓿桑瘟硕Y部尚書。但是，基于長遠(yuǎn)的黨爭所導(dǎo)致的派系傾軋非但沒有因為《實錄》之寫成而終結(jié)；更深一層的、關(guān)于歷史定位的擾攘才剛剛揭開序幕。在陸佃的本傳中就曾經(jīng)提到，鄭雍、韓川、朱光庭等至少三人，都上奏議論這一部《實錄》，評語之激切者，甚至說他"穿鑿附會"，這使陸佃的遭際有了明顯的改變──先是奉朝命改敘"龍圖閣待制"，這就是貶秩了。接下來是一再地外放。先赴潁州干知州，在當(dāng)?shù)貫闅W陽修建了祠宇。后來又放徙鄧州。未幾，再放知江寧府。陸佃人剛剛到江寧，就去王安石的墳前致祭。在這里，又碰上了一樁案子。

江寧東南邊有個句容縣，縣里某人盜嫂害兄，另外供出三個不相干的人同謀。那三個給攀誣入罪，到案之后屈打成招，一體收監(jiān)服刑。其中一個囚犯的父親亟力呼冤，到處申訴，地方上通判以下的官兒所作的斷詞不外是"如此呼冤不過是怕死而已；案子已經(jīng)定讞了，不可以更審改判"。

但是到了陸佃手里，還是重新開啟案卷，詳為審理，最后查無具體罪證，把另外那三個人都放了。這樣一個踏實理事的官兒，到了宋哲宗紹圣初年，又因為《實錄》治罪，落了職，從江寧改知秦州，再改知海州，復(fù)"酌其情，復(fù)集賢殿修撰"，移知蔡州。

我還沒讀完這一篇短短的列傳，幾乎就已經(jīng)可以確認(rèn)王克純教授之所以引用阮葵生《茶余客話補(bǔ)編》這一段文字的用意了。他并不希望我再從曹植個人的生平和情感去理解一個曾經(jīng)遭到放逐的文學(xué)家究竟是"秋蓬惡本根"，還是"愿與根荄連"。

反倒是陸佃──比起鼎鼎大名的曹植來，這個在宏觀的歷史地圖上幾乎令人無從檢索的小人物──給了我一個非常不同的理解角度：蓬草之所以會遇風(fēng)拔旋、離棄本根，乃是因為它本來就必須透過遷徙才能存活。從一個比較抽象的理解層次來說：陸佃也必須背離他的老師王安石，才能真正發(fā)揮出由王安石所傳授的經(jīng)術(shù)奧義。更激進(jìn)地看：如果不能疏離整個時代運(yùn)行的軌跡，蓬草一般的知識官僚便也無從彰顯他們在封建帝王所操控的機(jī)器里容身的價值。甚至──非常諷刺地──他們必須流徙，才算安身立命。

陸佃本人生平行事本來就是一個有力的佐證，使"蓬"這種植物在文學(xué)中喚起的意象有了十分重大的開拓。蓬草不再是因風(fēng)飄蕩、隨時俯仰，且除了感慨失根、怨嘆懷舊之外，別無情感深度的感傷符號。從另一方面來看，"蓬葉末大于本，故遇風(fēng)輒拔而旋。雖轉(zhuǎn)徙無常，其相遇往往而有，故字從逢"，反倒像是在鼓舞著那些因為見解不合時宜、議論不入時聽、政爭失敗、志氣沮喪，乃至于流徙、放逐的士大夫們："人生何處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