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早期以"人原為理性的存有物",或后期以天賦人權來論證,康德都把人即目的的主張納入他所謂的絕對道德,亦即"實踐理性"(practical reason)。實踐理性是本體的(noumenal),是超驗的,同時也是先驗的(àpriori),出生時便安置于人的內心。它超越現世的宗教、政治、科學以及世界所有的價值與現象。
所謂實踐理性,實則是實踐純粹理性的簡稱。比實際純粹理性還明顯屬于本體的,則為純粹理性(pure reason)。依康德的思想體系,時間與空間的數學結構便是純粹理性的地基,它們尤其是先驗而絕對的。
半個世紀之后,非歐幾何(Non-Euclidean Geometry)的發(fā)現,顯示另一個空間結構的存在,康德心目中的那個歐幾里德空間不再是唯一而絕對的空間,而20 世紀初相對論的建立,更告訴世人,時間觀念也可以因觀測系統(tǒng)改變而不同??档录兇饫硇缘牡鼗浪耍B時間與空間都不再是先驗而絕對,那么純粹理性的實踐面,作為代表上帝的至善,其先驗而絕對的基礎,亦隨著動搖。
不過"人即目的,不是工具"的信念,并沒有因為康德先驗理性哲學的基礎動搖而跟著瓦解。事實上,使得它的輪廓逐漸清晰的,并不是任何哲學體系的勾勒,而是人真實的歷史。法國大革命之后,人類社會經歷了前所未有的劇變。"人即目的"的信念,便在這空前劇變的歷史塵埃中,逐漸成形。
跨入19 世紀,工業(yè)革命逐步從根本改變了人生活的面貌,人在技術上成功地完成了能量形式的轉換與貯存,黑夜變成白晝,偏遠變成近鄰。在工業(yè)革命促成生產力大幅提高的同時,歐洲各國的帝國主義跟著興起,殖民的浪潮席卷亞非與拉丁美洲,億萬生靈在來不及看到摸到殖民者的槍身炮筒之前,已陷入滅種滅族,天地不應的劫難。近代嚴酷的國家主義,在富國強兵整齊劃一的步伐聲中成形了。國家神話被精心地刻畫。曾經為了保護革命成果,在巴黎慷慨激昂的人心中凝結起來的征兵制(法國當時因征兵制而參軍的兵員人數,超過其他歐洲各國聯軍人數的總和。歐洲在此之前各國發(fā)動戰(zhàn)爭只能募兵,其主要原因是人民不愿替政府舍命打仗,政府也無法驅使數十萬人民上戰(zhàn)場。許多戰(zhàn)爭皆因募兵不足而打不成。由于募兵成軍,兵員便等于軍費,兩軍交接,發(fā)現己方兵力不足,打起來必敗,便主動割地或賠款求和,因此歐洲在18 世紀之前的戰(zhàn)爭,不像后來近代國家通過征兵制發(fā)動的戰(zhàn)爭那樣慘烈),不久便被引進歐洲各國,結束了過去募兵制下兵源短缺的有限度戰(zhàn)爭。更由于國家主義的推波助瀾,戰(zhàn)爭的規(guī)模急速擴大而動輒橫尸遍野。借工業(yè)革命而壯大起來的資本主義,正劇烈地惡性發(fā)展,使失去生產工具的廣大勞工及其家人,一夜之間變得赤貧如洗,三餐不繼。階級的尖銳對立,把國際歌深沉的聲浪和血淚送入云霄。而反映著"人類一家"最高情操的西班牙保衛(wèi)戰(zhàn),竟然只換來理想的寂滅與獨裁者的獰笑。然后是幾乎毀滅人類文明自身的兩次世界大戰(zhàn),鬼呼神號的韓戰(zhàn)與骨肉流離的越戰(zhàn)。究竟人是目的,抑或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