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一惡狼,追捕一美女,欲啖之意。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閨花柳質(zhì),一載赴黃粱。
小說的第三回中,迎春和惜春一起出場了,我們見到的她:“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币粋€“觀之可親”寫出了迎春的溫柔與美麗,雖然她的身份與探春一樣,都是庶出,但是她們的性格與心志,卻差了十萬八千里,且有著鮮明的對比,她只是個柔弱的小女子而已,生性懦弱,才情也是平平,與世無爭,對生活沒有更多的要求。
她身上有很強的“惰性”,這惰性恰到好處地體現(xiàn)了她對“女子無才便是德”這一教條的遵循,在大觀園里眾多集美貌、才情于一身的女子們當中,她沒有絲毫的競爭力,既沒有探春的理家才能,也沒有惜春的繪畫之才,她略懂一點的只是圍棋而已,所有的人當中,只有她同李紈是公認的不精通詩詞曲賦的人。
當然,她的生活理想也十分單純,只要求能夠踏踏實實、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偶爾能夠發(fā)呆一回“暢游深思”就已經(jīng)非常滿足了,至于世事如何,人情如何,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不在她研究、計較的范疇之內(nèi)。她的生活平靜得像是一灘秋水,激不起一絲漣漪,正是因為這樣,在大觀園被抄檢的時候,她照樣能夠安然入睡,而探春則是憤怒連連。
雖然她是賈家的二小姐,出場的頻率很高,但近景卻少得可憐,相比起其他的十二釵們,她大部分都是些沒有近景的“配角”。小說里的黛玉葬花,湘云醉臥,寶釵撲蝶,你肯定是記得的,但是不知道迎春穿花,這一個場景是否有引起過你的注意呢?那是一個風(fēng)高氣爽的秋日,她靜靜地坐在花陰下,拿著一根繡花針,默默地繡一朵茉莉花,這樣一幅格外優(yōu)美的仕女圖,很可惜地被許多人給忽略了,因為它的靜。不管你還記得也好,忽視了也好,都不可否認,當時當刻,沉浸于那個小天地中的她,有著自己單純的小快樂。
迎春的命運也許該用一曲《二泉映月》來為其伴奏,以悲劇開始以悲劇結(jié)束。自小,她就已經(jīng)習(xí)慣了被冷落,處在那樣一個尷尬的地位中,也許,不聲不響地忍耐才是她安然處在大觀園中的法寶,倘若她像別的姐妹們一樣,處處鋒芒畢露,恐怕早已被打壓得抬不起頭來。她的不爭、克己忍讓,讓人在某種程度上忽視了她,忽視了她的存在的威脅,讓她在大觀園中獲得了安全感,卻也失去了自己的貼身丫鬟司棋,然而,更為恐怖的是最終導(dǎo)致了她婚姻上的悲劇。
她的父親賈赦是一個淡漠親情重錢財?shù)娜?,后母邢夫人只一味地討好丈夫不愿意惹火上身,她的生命從落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只能是生根而不發(fā)芽的。叔叔賈政明知她一嫁入孫家,必會遭殃,但自古兒女婚嫁,都要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這個外人根本插不得手。王夫人雖然偶爾會為她掉幾滴眼淚,但也絕對是礙于面子上的那點虛假情分。而賈母這個婆婆,奈于兒孫太多,這樣一個不聲不響的迎春在她的心中占不了多少分量。數(shù)來數(shù)去,好像對她最好的一個要數(shù)寶玉了,但是偏偏這個人對哪個女孩都好??瓷先?,身邊人很多,但是,能夠真正為她做主,為她著想的人卻是沒有。孫紹祖在家境困難之時,曾經(jīng)得到過賈府的資助,后來,孫家暴富,在京城做了官,賈家衰敗之后,孫上門逼債。于是,賈迎春便被當做一個犧牲品被自己的父親賈赦親自送入了“狼口”。
如果說迎春的性格能夠強一些,而不是那么的逆來順受,任人擺布,那么她的結(jié)局還有一些被改寫的機會,可偏偏她不是。在最后的關(guān)頭,她依然沒有站出來為自己的幸福做一下抗爭,所以最終,這個沒有人疼愛的姑娘還是毫無懸念地嫁給了孫紹祖,開始了自己真正的悲劇生涯。
“子”“系”合成為孫,暗指賈迎春所嫁之人孫紹祖的姓。中山狼的典故是眾人都耳目能詳?shù)?,?zhàn)國時期,那個叫做東郭先生的好心人,偶遇一條被射傷的狼,便不假思索地將其營救。但是危機剛一過,那條忘恩負義的狼便顯現(xiàn)出了原來的面目,不但不報恩,反而要兇兇狠狠地吃掉東郭先生。
在賈迎春這里,中山狼的故事又上演了。如果說東郭先生的故事僅僅只是讓你感嘆一下而已,那么賈迎春這里你感覺到的估計就只能是可悲可氣了。畢竟,東郭先生還是躲過了狼口,而可憐那賈迎春卻是“一載赴黃粱”。
第八十回中,孫紹祖指著迎春的臉說:“你別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銀子,把你準折賣給我的。好不好,打你一頓,攆到下房里睡去!當時你爺爺在時,希圖上我們的富貴,起著相與的。論理我和你父親是一輩,如今強壓我的頭,晚了一輩。又不該作了這門親,倒沒的叫人看著趕勢利似的?!迸c其說她是嫁過去的,不如說她是被父親當做五千兩的銀子給抵過去的,這個角色的互換讓品性惡足的孫紹祖在心理上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卻也讓迎春付出了極大的代價。這就是作為還債的“商品”的迎春所過的日子,也許是從那刻起,她這朵開得正艷的鮮花就已經(jīng)有了敗的征兆。
如果說,遇人不淑是自己沒有辦法預(yù)料到的事情,那么,救人不淑就是自己的過錯了,因為這樣的錯你實在是沒有辦法推卸到別人的身上,讓別人替你扛起這番責(zé)任的大旗。
這個種種都頗為符合“花柳”特質(zhì)的公府千金,即使在自己家的大觀園中也只能是任人欺宰,如今,淪落到這“狼口”當中,又怎么能夠經(jīng)受得起這份摧殘呢?嫁到孫家橫豎不過一年的光景,便在孫紹祖的凄厲侮辱之下丟了命?!包S粱夢”出自唐代沈既濟的傳奇《枕中記》盧生自嘆貧窮之時,在神奇的睡枕上,夢見自己娶妻生子,享盡了人間的富貴榮華。但,夢醒后,看到的只是鍋里還沒有蒸熟的米飯?!案包S粱”與元春判詞之中的“大夢歸”一樣,都是死去的意思,倘若說元春也是走進皇宮這個“虎穴”的話,那么她畢竟還用自己的才貌、青春為自己為賈府換來了鼎盛的榮華富貴,可是迎春呢,她走進“狼窩”,不過是充當了還債的商品,真是可惜了她短暫的一生。
在當時的社會之中,那些個弱勢群體是何其的弱,一點點自保的能力都無。她所遭遇的婚姻只是建立在家族利益上的政治行為,毫無愛情與尊嚴可言,與其說她的整個悲劇來源于自己的懦弱性格,不如說是整個封建社會制度之下的父母強行包辦的“糊涂婚姻”,這是一種根本不考慮女兒的幸福,不顧她的死活的丑惡本質(zhì)。這是一種社會制度的缺陷,而更為現(xiàn)實的殘酷卻是,那個曾經(jīng)擁有無限權(quán)勢與財富的賈家,竟然敗落到了連自己的親生女兒也無法保全的地步,這其中的滋味,又豈是一個“悲”字能說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