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淡笑著轉(zhuǎn)身離去，卻聽得父皇在身后突然叫道："高陽……"

驀然回首，對上他滿是歉意的眼眸，我的心一緊，臉上的表情不由僵持住。父皇似乎看出了我心中所想，他遲疑著走上前來，憐愛地伸手撫摸著我溫潤的臉頰說道："高陽，你不會怪父皇吧？"

我緊咬著唇，無法回答，父皇卻默然轉(zhuǎn)身堅定地說道："別人的話不能輕易相信，除非自己親眼看到事實。高陽，你是朕最鐘愛的女兒，長孫皇后最珍愛的女兒，過去是、現(xiàn)在是、未來也是……你是大唐最尊貴的公主，永遠的公主……"

父皇的話如冷熱交融的水，似風(fēng)雨相匯的風(fēng)景，我被那淡定的語言夾雜在其中不能自己，我不敢抬頭，不敢去看父皇的眼睛，也不敢去撥開父皇深藏的心。我知道，從父皇口中我得不到任何真相，我只能靠自己的能力去尋覓，此刻我想到了他--辯機，或許也只有他才能告訴我事實！

暮秋的白云寺后山，滿目蕭瑟的風(fēng)景，一如我的心。我站在菩提樹下，望著背對著我的辯機，他一身灰色的僧衣將廣袤的大地裝點得如佛前圣潔的蓮語。

"辯機，告訴我她是誰？"

"公主口中的她又是誰？"

"翠微宮后院那個沒名沒姓的牌位，你口中那個可憐的女人！"

他仰望著湛藍的天空，思緒似乎又回到了從前，在他長久的沉默中，我感受到了他內(nèi)心的澎湃。

是怎樣的故事，將他與她串聯(lián)在一起？他為何會為她誦經(jīng)超度？他為何會為她奉上蓮花？他為何會出現(xiàn)在深山中的皇家行宮？他又為何會隨三哥進入這灞陵原上的白云寺？一切的謎團，如一張無形的網(wǎng)，將我緊緊環(huán)抱，也將我的心狙擊得殘破不全。

良久，辯機微微轉(zhuǎn)身，手捻佛珠，緩緩向我講述了一個古老的悲艷往事，那一段父皇極力掩蓋的過往。

那是武德七年的春天，那時我的祖父還未退位，父皇也還只是大唐秦王。清明時節(jié)，陽光明媚，父皇獨自到灞陵原外踏青，灞橋畔，流水清澈，柳絲正長，桃花正艷，路邊嬌艷的小草花正用動人的色彩，點染著春的明媚。

時至午后，游興正濃的父皇不知不覺間偏離了官道，走進了陌生的荒野。遠處悠悠地傳來女子曼妙的歌謠，那歌聲如山谷動人的風(fēng)，似朝暮醉人的霞，它吸引著父皇一步步地靠近。

循聲而去，但見山后桃林間正舉行著一場醉人的盛宴，紛紛桃花下，一位粉衣女子，正應(yīng)賓客相邀，柔柔地唱著一曲《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靡室靡家，獫狁之故。不遑啟居，獫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

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采薇采薇，薇亦剛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

……

那曼妙的歌聲雖然動人，卻遠遠不及唱歌女子的嫵媚倩兮。

父皇用驚艷的眼眸，柔柔地望著那如桃花嬌艷的唱歌女子，忍不住在心中嘆道："有一佳人兮，在水一方……"

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我那可憐的，未曾相見的母親。

此時，桃樹下的母親，娉娉婷婷，婀娜多姿，粉面含笑，流眸婉轉(zhuǎn)，顧盼淺笑間，如溫暖的四月天，即使是桃花夫人再世，恐怕也難抵她風(fēng)流儒雅的萬分之一。

父皇的突然出現(xiàn)，顯然讓眾人震驚，當(dāng)然也包括母親。歌聲頓住，桃花如雪飄落，母親驚愕地望著英俊異常、氣度不凡的父皇，一時愣在了原地……父皇歉地一笑，那笑如塞北瑞雪，那笑如耳畔明珠。

母親微微紅了臉頰，卻聽得父皇接著她的歌曲唱道：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

本以為這不過是春日灞橋邊的一次意外巧遇，本以為這只是花間浪漫的一次相逢，卻不知這其實是一場陰謀。而在座的嘉賓不是別人，均是隋朝遺族，六歲的辯機，便是其中的一位。

我的母親本是煬帝身畔的領(lǐng)頭宮女，歌聲婉轉(zhuǎn)，武藝超群。她出身于隋朝貴族，儀態(tài)萬千，剛正不阿，深得隋煬帝信賴，隋亡后，便被隋朝舊部招于旗下，加入到了復(fù)興隋朝的大業(yè)之中，而這次的相遇正是他們復(fù)興隋朝計劃中的一個陰謀，目的就是請君入甕，尋覓機會，殺了當(dāng)時的太子--我的皇叔李建成。而那一日，父皇被歌聲所動，在不知不覺中錯誤地落入了他們精心設(shè)計的圈套。

父皇的歌聲，不似女子般婉轉(zhuǎn)動人，卻陽剛勇武，似萬水千山奔馳不息，如天涯海角流云婉轉(zhuǎn)……母親慧眼識英雄，一顆心頓時為父皇的歌聲所動，父皇的風(fēng)采讓母親遺失了自己，桃花紛飛間，不由微微紅了臉頰，芳心暗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