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出來。眼角滲出了細(xì)密的汗。誰都沒有看見。
而走在前面的傅小司,緊緊皺著的眉頭和掉在腳邊的淚水,同樣也沒人看見。
只有頭頂?shù)南阏林獣运械拿孛?。可是它們?nèi)快o默不語。只是在多年之后,才開始傳唱曾經(jīng)消散的夏日,和夏日里最后的傳奇。
因?yàn)樵绲咎镆崆叭雽W(xué)的關(guān)系,所以七月剛剛過去,陸之昂就要走了。
平野機(jī)場依然是以前的那個樣子,恰到好處的人,恰到好處的喧囂,以及頭頂?shù)奶炜?,全部都一樣。天空比冬天還要蔚藍(lán),高大的香樟樹已經(jīng)枝葉繁茂。整個平野機(jī)場籠罩在綠色的海洋里,人群像是深海的游魚,安靜而沉默地穿行。
而改變的究竟是什么呢?
是分離吧。一起長大的朋友,在這一刻之后,將生活在兩個不同的國度,頭頂?shù)奶炜斩疾辉偈峭瑯拥念伾滞笊系闹羔樢哺袅藭r差。想念的時候,也就是能在心里說一句“我很想念你”吧。也就只能這樣了。
一路上小司都沒怎么說話,陸之昂有好幾次想和他搭話,可是張了張口,看到傅小司沒有表情的側(cè)臉和大霧彌漫的眼睛又硬生生地把話吞了回去,只能檢查著護(hù)照,檢查著入學(xué)需要的手續(xù),和開車的爸爸以及坐在副駕駛位置的阿姨說著一些家常話。
可是這些都變得很微不足道。而傅小司的沉默,像是一種有實(shí)體的東西,在汽車狹小的空間里漸漸膨脹,膨脹到陸之昂覺得呼吸不暢,像是在海底閉氣太久,想要重回水面大口呼吸。
換登機(jī)牌,飛去香港。轉(zhuǎn)機(jī)日本。
傅小司看著陸之昂忙碌而有條理的樣子,心里掠過一絲悲涼的感覺。小昂真的長大了,再也不是以前那個跟在自己旁邊的什么都不懂的大男生了。眼前是陸之昂的背影,熟悉,卻在這一刻些微顯得陌生。
在時光的硬核里褪出了清晰的輪廓和比自己挺拔的身材。中長的頭發(fā),泛出黑過一切的黑。日光沿著斜斜的角度傾倒在頭發(fā)的表面如螢火般流動。在等候的空閑時間里,有用左腳掌輕輕敲打地面的習(xí)慣。喜歡把手插在褲子口袋里。在撞到路人表示抱歉時會微微點(diǎn)一下頭。這些習(xí)慣如同散落在宇宙中的恒星,在自己漫長如同銀河的生命里頻繁地出現(xiàn)??墒沁@些,馬上就再也看不見了。
陸之昂拖著大大小小的行李走進(jìn)安檢,傅小司心里回蕩著半年前的畫面。那個時候是立夏還有自己,以及小昂,三個人一起去上海。時光竟然流淌得如此迅疾,整個世界似乎還停留在和陸之昂一起在窗臺上看上海難得的落雪的那個時刻,可是一轉(zhuǎn)眼,像是夢境突然被疾風(fēng)吹破,氣球的碎片被風(fēng)撕成更小的碎片撒向天空,陸之昂,這個從小就和自己像是被繩索捆綁在一起的小人偶,竟然就要去日本了。傅小司不得不承認(rèn),命運(yùn)的手掌真的可以翻云覆雨。我們輸給無法改變的人生。輸?shù)脧氐?。血肉模糊。血肉模糊?/p>
“小司,我要走了。”
“嗯。保重?!?/p>
——冷語調(diào)。擴(kuò)散在機(jī)場玻璃頂棚滲透下來的日光里,顯得更加冰冷。
“我到日本會每天都給你發(fā)Email的,你要記得回我信啊?!?/p>
“哦,好?!?/p>
——我不是不想說話,而是說太多,我怕自己哭起來。
“聽說日本的樓群非常密集,完全看不到地平線在哪兒。有句話好像是說什么看不到地平線的人,會覺得彷徨而且孤獨(dú)。聽了真是害怕呢?!?/p>
“少文縐縐的了。惡心。你要參加詩歌朗誦么?”
——其實(shí)那句原話是日本一個小說家寫的,還是我拿給你看的呢,你都忘記了吧。那句話是說,一個人如果站在望不到地平線的大地上,那么他就會覺得人潮洶涌卻沒有朋友,于是就會分外地感到孤單。
“不是……我說真的。離開了小司,肯定會寂寞吧?!?/p>
“是么?”
——你也知道會寂寞的么?
“小司……你會討厭我么?”
“會?!?/p>
那一個“會”字突兀地出現(xiàn),在那一瞬間陸之昂看到的是傅小司無比肯定的臉。他沮喪地想,小司終究還是會生氣的。哪怕以前自己再怎樣頑劣,再怎樣逃課不上進(jìn),打架,或者亂和女生搭訕,他都沒有生過氣,頂多對自己翻白眼或者親切地對自己說“你去死吧”??墒乾F(xiàn)在這樣的冷淡,隔了一面玻璃的觸感,讓陸之昂覺得比和小司吵架還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