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相片3。我在親她的臉,我的眼睛是睜著的,很驚訝的樣子;她的眼睛是閉著的,很安靜。
相片4:馬夫的背影。他穿一件紅色夾克衫,皺巴巴的,戴一頂很滑稽的有尾巴的毛皮帽子。那個帽子其實是狗皮的,但被染成了豹皮的顏色,我拍這張照片完全是為了紀(jì)念上一張照片。
有的人,在渾然不覺中改變了別人的命運(yùn),卻繼續(xù)對別人的命運(yùn)渾然不覺。世界上充滿了這樣的鳥人,這個世界主要由這樣的鳥人構(gòu)成。其實很多時候,我們就是這樣的鳥人,改變了別人的命運(yùn),就是這樣的渾然不覺,跟個傻逼似的。
這個馬夫就渾然不覺,他沒有發(fā)現(xiàn)拍完剛才那張親臉的相片之后,我們就再也沒有說話。他還是哼著他的納西小調(diào),能有多難聽他就哼多難聽,
我們一言不發(fā)地下山。
后來我注意到我們的馬夫哼的小調(diào)特別難聽,我才拍了這張相片。從這個背影我們看不出他是在哼什么小調(diào),但我記得他就是在哼一個特別難聽的小調(diào)。
那個我還沒有問名字的姑娘,一聲不響地跟在我后面,我一直沒有回頭看她。
我不是不想回頭看她,我想得恨不得馬耳朵上長一個后視鏡。但我沒有勇氣回頭看,我總擔(dān)心一回頭后面根本沒有人,剛才經(jīng)歷的一切其實只是我的幻覺。
相片5:彝族人的村寨。彝族人住在山上,納西人住在盆地。彝族人住在很高很高的山上,他們不喜歡下來。
我們下到山腳的時候,馬夫指彝族人的山寨給我們看。在很高很高的山上,很遠(yuǎn),在盆地的另一頭,估摸著有十好幾里遠(yuǎn),隔著云霧,那簡直就是另一個世界。在云遮霧繞之間,在墨綠色的森林和紅褐色的被開墾的耕地之間,有一些小得跟米粒一樣大的小白點,或遠(yuǎn)或近地湊在一起,那些小白點,就是彝族人的山寨。
由于我用了長焦,當(dāng)時又是坐在馬上,所以那相片拍出來有點模糊。如果天氣好也不會那么模糊,但當(dāng)時又是陰天。又是陰天,又是超長焦,又騎在馬上,那畫面沒有可能不模糊。
那是一個我無法理解的世界,好像它本身就是在天上。
我拍這些相片只是為了提醒自己,記得有這樣一些人,他們住在那些山上,他們的生活我永遠(yuǎn)不能靠近,永遠(yuǎn)不能理解,永遠(yuǎn)一無所知。
他們在山上沉默著,或許在那些屋檐下正有一個人抬起頭來,看著山下的拉市海,看見湖面上的小船,看見這里的油菜花,但他不會下來。他們的固執(zhí)就像是我的固執(zhí),他們不下山,就像我不睡覺。今天晚上我寫下這些,想到千里之外他們也已經(jīng)入睡,我不認(rèn)識他們中的任何人,但我和他們是一樣的。
那些米粒大的彝族村寨,是拉市海最動人心旌的畫面。
我勒住馬,拍這一組相片;她也勒住馬,看著我拍攝的方向。那個時候我和她的馬已經(jīng)平行了,我放下相機(jī),轉(zhuǎn)頭看她,她微笑著看著我。我覺得她那個眼神的意思是說:別裝了傻瓜,我知道你已經(jīng)愛上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