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漸漸地來了。

天黑得早，收工回到監(jiān)獄天空已是深深的藍色。一盞低瓦數(shù)的燈，孤零零地亮著，模糊又朦朧。電燈沒把房間照亮，倒顯得整個監(jiān)獄十分陰暗。趕快吃飯，稍有遲緩就是飯冷菜涼。每個監(jiān)舍都有一個火盆，犯人的自制品。學習會前，同改把先前在山里燒好的木炭點燃。大家圍攏而坐，有了火盆的光亮，人才恢復了精神。

接近年底時的一件大事，就是每個犯人必須以書面形式總結一年的改造情況。這個一年一度的犯人年終總結，不單是個人小結，還要工區(qū)評議，干部鑒定，一個一個地過關。順利的，一天通過；不順的一周，外加拳腳。把小結、評議、鑒定匯總起來，呈報上去，層層審批。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勞改隊就有大規(guī)模的「寬嚴大

會」召開。表現(xiàn)好的，減刑；改造差的，加刑。由于有了這樣一個「年終節(jié)目」，到了年底，會提筆寫字的人就因稀缺而珍貴起來。中隊里的絕大多數(shù)是農村犯法分子，屬于文盲或半文盲，我大學文化，又是來自省城，頓成「搶手貨」。非但本工區(qū)的人，其他工區(qū)的人也向干事請示，希望今年的小結，讓張雨荷來幫著寫。

關押、囚禁自是對罪犯的懲罰，但還不足以達到嚴懲，于是，衙門就制定出許多極其具體細微的監(jiān)規(guī)做強化、延伸及補充。進得牢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學習監(jiān)規(guī)。依我多年體會，監(jiān)規(guī)的實質就是在監(jiān)獄內部實施最嚴酷的監(jiān)控之策。其中，重要的一條就是集體沉默制度，即禁止犯人之間的一切交談和往來。對我來說，監(jiān)規(guī)中不許逃跑，不許打架，不許斗毆，不許偷盜，不許高聲喧嘩，凡事請示報告等等我都能承受，唯有不許和別人說話這一條，真是太難受，也太難做到。你想啊，人長個嘴，不就是說和吃嘛！把本能的東西人為地消滅掉，該有多殘酷。

我愿意幫人家寫小結，因為只有這個機會能和別人交談，感到活得像個正常人。

我還喜歡打聽別人的案情！入獄前是個搞戲的，而案情就是戲。凡社會矛盾沖突、家庭生計問題、個人情感風波到了非常尖銳、無法調和的時候，人所采取的極端手段就是犯罪?！笜O端」二字就是戲劇性之所在，犯罪情節(jié)就是戲劇情節(jié)，犯罪技巧就是難得的細節(jié)。像我這樣的反革命罪犯，案情沒什么「戲」；那些刑事犯罪，可就太有「戲」了！每人都是一出戲，有的還是「雙出」：獄外一出，牢里一出。所以，我太感興趣了！這個犯人，犯啥罪了？那個犯人，原來是干啥的？老想方設法打聽。被干事訓了無數(shù)次，蘇潤葭也罵我無數(shù)回，說我啥都好，就是話太多，管不住嘴。我告訴她，自己的犯罪有一半是因為嘴，這輩子大概沒救了。

其實，全中隊有文化的人也還不少。我的文化程度不是最高的，最高的是留美博士，姓李，名學珍，瘋瘋癲癲的，捕前在一個科學研究機關工作，丈夫也是留美的，科學家。我問過蘇潤葭：「李學珍是美國哪個大學畢業(yè)的？」

她拍了拍腦門，說：「好像叫什么麻繩學院?！?/p>

笑死了，我說：「應該是麻省理工學院，名牌大學??！可了不得，世界一流。她學的專業(yè)是什么？」

「不是物理，就是數(shù)學?！?/p>

「一個頂級腦袋瓜，怎么就瘋了？」

蘇潤葭說：「她就是拒不認罪。挨了不少打，受了許多罰，后來不斷加刑，孩子病死，丈夫離婚，她就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