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可以允許自己這么活著，就這樣毋庸置疑地活在別人的恩典里？怎么可以？

你去死吧。我在心里悄聲重復(fù)著。我努力了那么多次，從我鼓勵你打架開始，從我教你抽煙開始，從我堅持要你去念你想學(xué)的專業(yè)開始，從我要你離開龍城開始——我努力了那么多年，無非是想要提醒你，無論如何你都是獨一無二的你，無論如何你不應(yīng)該放棄成為你自己的那種尊嚴(yán)，你可不可以壞一點兒？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好？你可不可以不要好得那么委屈？你倒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你為什么就是不能明白？

南音愉快的聲音又傳了進(jìn)來，“這盤糖醋小排是我和姐姐的，沒有放蔥的茄子是哥哥的，魚是爸爸的，媽媽喜歡喝湯，糟糕，忘記告訴他們湯里面不要放芫荽，姐姐不喜歡——你再幫我拿兩個碗來好么？在消毒柜里面?？墒茄┍棠阕钕矚g吃什么呢？我們剛才都忘記了問你?！?/p>

“我什么都喜歡?！毖┍绦ξ卣f。

“怎么可能什么都喜歡呢，總得有自己最喜歡吃的東西吧？”

“我真的什么都——最喜歡?！?/p>

“人要有個性，懂嗎雪碧——”南音長長地嘆氣，“不能什么都說好，什么都喜歡，你才這么小，總得敢說出來自己最想要什么東西呀?！比缓笏中赜谐芍竦匮a充道，“就從大膽說出來你最愛吃什么開始?！?/p>

“我最愛吃——方便面。”

“被你打敗了——那你和我姐姐一起住是再好也沒有了?！?/p>

“對的，姑姑家有好幾箱泡面。下次你從學(xué)?；貋恚艺埬愠?。我喜歡把好幾包方便面煮在鍋里，重點是要混著放調(diào)料，那樣湯的味道會很特別，我會燒水，會切很薄很薄的黃瓜片和火腿片，我還會把荷包蛋的形狀弄得很整齊……”雪碧說得一本正經(jīng)。

“好啦，你是專家就對了。”南音笑嘻嘻地，“我也喜歡吃泡面，可是以前我媽媽一直都說那個沒有營養(yǎng)，不準(zhǔn)我吃。上小學(xué)的時候我有一個同學(xué)家住得特別遠(yuǎn)，中午不能回家，我們都要放學(xué)了，他就在教室里吃康師傅碗面，開水倒進(jìn)去以后好香呀——我在一邊看著要羨慕死了，有一次實在忍不住了，我就問他能不能讓我吃一點兒，結(jié)果他說，他只有一雙筷子，男女授受不親。哈哈哈哈?！闭f完了之后只有她自己在笑。也不知道她覺不覺得尷尬。

“雪碧你怎么能總是吃泡面呢？你正是需要營養(yǎng)的時候。”三嬸的聲音非常及時地插到了對話里來，“你以后一周至少要來這兒吃四頓晚飯，就這么定了。”

“你為什么叫雪碧？”三叔好奇地問，“這個名字誰起的？真有意思?！?/p>

盡管白天越來越長，可是夜晚終究還是來了。我把車窗按下來一點點，讓四月帶著甜味的風(fēng)吹進(jìn)來。這漫長的一天總算是結(jié)束了。我今天晚上一定會做惡夢的。因為當(dāng)我在白天遇上了接連不斷的事情的時候，就一定會做古怪的夢。我的噩夢情節(jié)總是千奇百怪，但是大多數(shù)都是兩個結(jié)尾：一個是從很高的地方墜下來，另一個是窒息。后來我漸漸長大，從高處墜下來的夢就越來越少了?？磥硇r候奶奶說得有道理——夢見自己從高處掉下來是在長個兒——我的確是再也不會長高了。我總是在某個意料不到的瞬間想起奶奶，其實在我們?nèi)齻€當(dāng)中，我對奶奶的印象最深，奶奶最疼的自然也是我。爺爺不同，爺爺最喜歡男孩子，西決是爺爺手心里的寶貝。在這點上奶奶比爺爺可愛一百倍。只可惜奶奶去世得早，于是爺爺獨占了話語權(quán)。他走的時候把他們倆一輩子存的錢都留給了西決——其實也沒有多少，不過姿態(tài)說明一切問題，我和南音只象征性地分了幾件奶奶的首飾——純屬紀(jì)念性質(zhì)的?；鹕蠞灿偷氖?，他還交代，要是北北是個男孩子的話，西決得到的錢要分一半給北北，若是女孩子就算了。這個老爺子真是陰險得很，簡直和他的大兒子鄭巖有一拼。若是奶奶在天上看著，必定會對這個安排火冒三丈的。我能想象，爺爺?shù)搅四莻€世界以后，奶奶一定早就在那里怒氣沖沖地候著——讓他們倆在那邊掐起來吧，我不由自主地竊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