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絕望跟真正的善良都是眼睛看不到的。

游息宴在模糊昏暗的光里伸過手去，在接觸到皮膚之后默然頓了一下，收回手去，然后聲音從斜上方輕輕響起來，“哭了？”

大熒幕變換著光線，照得臉上一時亮一時暗，在佳島的眼里變成了模糊的光圈，身邊偶然響起一兩聲驚叫聲，但都聽不到，只有熒屏里憂傷般的恐怖音樂，跟嘴里嘗到的咸澀的味道。

哭了嗎？

那一陣子頗為盛行的、幾乎一把名字說出來就能把人嚇到的片子。

“《午夜兇鈴》？那個恐怖到聽說有人被嚇死的片子嗎？”

“是啊，超級恐怖的！”

“聽說看了就會撞鬼……”

“還有鬼從電視機里爬出來啦……”

“沒這么邪吧？啊！你不要在后面嚇人啦！”

自認為膽大的人紛紛去電影院里看，以證明自己確實大膽。平常一直跟游息宴混在一起的朋友自然不會錯過這些又安全又刺激的事情，花了兩個晚上來蠢蠢欲動，第三晚就逃掉晚修要去電影院看。一行人浩浩蕩蕩就要出發(fā)，游息宴突然停了下來看著縮在一邊明顯被這個話題嚇得害怕得不得了的佳島。

“一起？”面無表情地提出邀請。

“……”想也沒想就拼命搖頭。

“你害怕？”覺得好笑似的揚起嘴角。

“嗯……”真是怕得連回家的路也不敢走了……

“其實不可怕的。”息宴看著佳島的眼睛說，“……如果用心去看的話?！?/p>

不知道是因為他說出來的話都特別有信服力，還是單純地因為自己容易被煽動動搖，佳島也跟著買了張票進了電影院。

那天并不是節(jié)假日，但電影院里卻座無虛席，甚至還排了二十幾分鐘的隊才買到票，只能用“熱門”來形容。

從小都很少看鬼片，因為鬼片對膽小的佳島來說其影響幾乎是一輩子的，比如自從看到浴室上方出現(xiàn)長發(fā)的女鬼之后，就不敢閉著眼睛在洗手盆前洗臉，每一次都用毛巾洗，洗的時候眼睛還睜得大大的。就算是偶爾被朋友強迫一起去看鬼片，也一定是全程閉著眼睛并且抱著枕頭被子的。

所以像現(xiàn)在睜大著眼睛去看一部鬼片只能用撞邪來形容。

因為他說這部恐怖到可以嚇死人的片子“其實不可怕的”，因為他這么說了，結(jié)果是自己在下半場哭了。

一個在怨念中死去多年的女人，一口陰森濕冷的井，十只沒有指甲的手指，一張蒼白的沒有眼瞳的臉……

“貞子……好可憐……”佳島哭著說。

——你想想，當(dāng)母親在自己面前突然跳進三原山的火山口時，做女兒的會有什么感覺？

——山村貞子被丟到井底的時候還活著，她靜靜地看著井口，一邊承受著不斷從井口掉下來的石塊，一邊等待著死亡的來臨……

——她也曾經(jīng)小心翼翼隱藏自己的超能力，試圖做一個平常人。她也曾經(jīng)全心全意地愛過一個人……

片子里充滿了怨念、賭咒、復(fù)仇。佳島默默地看著，從一開始的害怕看到悲傷，她看著貞子一步一步走過來，看著她帶著仇恨走進這莽莽塵世，對無辜的世人進行瘋狂的復(fù)仇。也看著她深情地對遠山說“我愛你”“我不想失去你”，看著她呆呆地望著那個女生說“為什么只有你可以得到幸福呢”，看著遠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靠在貞子的膝上，他舉起手想去碰她的臉頰，心里想著“她有沒有死都無所謂了”。原來從一開始，貞子就是這樣一個脆弱得讓人傷心的女孩，她也曾經(jīng)有過這樣天真而平凡的祈愿，只是這一切都被丟進了深深的井底。她的復(fù)仇，她加在世人身上的傷害，都是她無法如愿的悲傷。

她只是再也走不出這口井。她只是再也無法得到幸福。

可是……

看鬼片會看到去可憐那只鬼，為此而悲傷到哭出來……已經(jīng)不是撞邪能夠形容的撞邪了吧？

“因為你就是這樣的人?！鄙倌甑吐暤卣f，“因為你就是那種會把別人的痛苦當(dāng)成自己的痛苦的……善良的人?！?/p>

佳島看著躺在床上的游息宴，他閉著眼睛，胸膛緩慢地起伏著，插在鼻子里的透明管子里出現(xiàn)又消失的白霧是仍然生存著的證明。

夜已經(jīng)深了，房間里很黑，卻沒有開燈，只有旁邊的電腦屏幕里亮著微弱的光。佳島轉(zhuǎn)過臉去繼續(xù)移動著鼠標。

這里面的大部分帖子她都看過，除了每天晚上新增的帖子。但她并不是來看帖子的，而是看每篇帖子下回數(shù)眾多的回帖。幾乎每一篇帖子里都會有這樣一篇回帖，在他墜樓前四天的那個夜晚開始出現(xiàn)，同樣的內(nèi)容，每一晚都會發(fā)在每一篇新增的或是舊的帖子下面。每一天回帖的時間很有限，兩個帖子之間的回復(fù)需要間隔60秒，但是他做到了，把回帖發(fā)在了幾乎每一篇帖子下面。

“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黑暗的事情，也許有悲傷，也許有痛苦，但只要等待的話，只要等待，等一個人從溫暖的天空上方朝你伸出手，幸福就會來臨?！?/p>

“所以先別死，活一活試試看。”

“請你加油?！?/p>

佳島表情空洞地滾動著滑標。

一個回帖，發(fā)表在主題為“累”的帖子里，主帖里最后的署名是“薇薇”。

回帖的發(fā)表日期是游息宴準備搭機離開的前一天晚上。

“對不起，薇薇。”

一根弦繃斷了。飛快地劃穿了黑夜。

——因為你就是那種會把別人的痛苦當(dāng)成自己的痛苦的善良的人。

——世界上總是有悲傷的人……

——我呢，有好多事情還是沒有搞清楚。

——息宴有過喜歡的人嗎？

——嗯，可是她死了。

——能夠活著的話，誰也不會想死吧。

有無數(shù)次這么想過，有無數(shù)次告訴自己并沒有這么想過。

為什么在掉下來的時候不抓住欄桿？為什么在掉下來的時候身體不往后傾？為什么只是些微的平衡失調(diào)卻不去挽回？息宴的話一定可以的啊?？墒菫槭裁?，為什么掉下來的時候連一聲尖叫都沒有？為什么仿佛是心甘情愿地去死？

無數(shù)次告訴自己并沒有這么想過。

他自殺的可能性。

——對不起，薇薇。

——每一天晚上都會夢見你。

——想著，如果當(dāng)時能向你伸出援手，帶你離開那個地方，你是不是就……不用死了呢？

為什么會后悔？

為什么會內(nèi)疚？

為什么會把本不屬于自己的罪責(zé)加在自己身上？

“因為你也是那種會把別人的痛苦當(dāng)成自己的痛苦的人啊……”

佳島靜靜地看著他。

“很痛苦嗎？可以施以援手的時候卻沒有這么做。等到事后才來后悔，人也總是這樣啊……

“可是我無法容忍的是，你的善良會成為你死的原因。

“想再次拯救誰的話，只有活著的人才能做到不是嗎？

“所以……跟你作一個約定好嗎？

“如果……我能讓二百個想死的人不去死的話，你就……

“回來找我……好嗎？”

一根弦繃斷了。飛快地劃穿了黑夜。

不知道從哪里下起的雨。雨聲大得到處都是。

夜晚11點整。

佳島打開了一個網(wǎng)站。

兩分鐘之后，出現(xiàn)了第一個帖子。

佳島飛快地在回帖欄里打下一行字，然后按下發(fā)表。

“你好，我叫佳島，也許我不知道你的痛苦，也許我不能了解你的悲傷，但是我真心地想幫助你……”

黑夜如同慢慢下沉的深海?？拷Ｃ娴牡胤剑霈F(xiàn)了一絲微弱的光。

——從那一天開始，屬于我的時間，就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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