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臉上沒什么表情，一直沉默著不搭話。父親也覺得有些尷尬，他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下對方的穿著，連忙說：“要是有什么困難的地方盡管跟我們說，我們能辦的一定 ”

“他腳怎么了？”女人突然打斷楊澤生的話，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楊崇云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搭在輪椅上打著繃帶的雙腳，聽見父親說：“沒什么大事，就是現(xiàn)在還不太好走路?！?/p>

“是嗎 醫(yī)生說了，我女兒有癱瘓的可能，就算恢復得好，也肯定要留下后遺癥?！迸硕⒅鴹畛缭频哪_，原本波瀾不驚的聲音里滲出一絲情緒，但究竟是什么，楊崇云不敢想。

氣氛一時僵下來，父親和班主任交換了幾次眼神，卻都不知道說什么。其他同學更是只敢默默低著頭，像犯了錯的小孩子。

楊崇云低埋的視線里是正前方女人腳上的一雙平跟皮鞋，像是穿了很久，鞋頭上布滿了皮革老化后的褶子。不知道為什么，昨天元青祐跑開前如同釘在地上的那兩只鞋忽然躍進他的腦海，那雙鞋和眼前的這雙鞋重合在一起，灼燒著他的眼 他暗暗握起拳頭，猛地抬起頭，正視著她，一字一句地說：“阿姨，我能看看元青祐嗎？”

女人面無表情的臉上出現(xiàn)些微松動，她像檢視什么東西一般盯著楊崇云，眼神如剃刀一下下劈過來。而他繃起身體，逼著自己不能避開她的眼睛。最后，是女人先收回了目光。她像一個把戲做盡了的演員，擰起的氣力在一瞬突然消失，只剩一個疲憊而蒼老的母親。她微微駝著背，無聲地點點頭。

父親推著楊崇云進了病房，他想了想，示意其他人都在外面等著，自己也走了出去。元青祐的母親擰開了天花板上的白熾燈，退到了門口。

楊崇云坐在床邊，只要往前挪一點兒身體，就能看清元青祐的臉。白爍的燈光下，她被擦出一道道血痕而紅腫不堪的臉孔顯得觸目驚心。楊崇云連忙撇開眼睛，甚至忍不住將身體往后縮。輪椅因為突然的移動而在地板上摩擦出略微刺耳的聲響，這聲音讓楊崇云驚了一下，身體頓時僵硬下來。他倏地意識到剛才的自己有多么卑鄙，他是在嫌棄她 這個被自己欺騙、卻救了自己的女孩嗎？！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手足無措，渾身的血液都凍結(jié)起來。

他羞愧地低下頭，慌忙在腦海中找尋元青祐的模樣?？稍街?，記憶就越像是同他捉迷藏。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不能在思維中完整地拼湊出她的臉孔、她的表情 他唯一記得的，還是那天陽光潑下時的她的側(cè)臉，可連那都是朦朧不清的，仿佛隔在他和她之間、他和記憶之間的，是那一束束凝聚成形的光線。

楊崇云在此刻，才真真正正地發(fā)現(xiàn)，元青祐在他心中竟是這樣輕，輕得甚至已被淡化為幾縷躍動的光束?？僧斔l(fā)覺到這一點時，她卻已為了救他而失去了一半的光明，甚或是全部的未來。

楊崇云的身體無法控制地顫抖著，他想咬緊牙平靜下來，牙齒就撞在一起打顫。他又一次想到了逃跑，像很多次從爭吵不休的父母身邊逃開一樣。元青祐如同能映出人心的鏡子，將他反射得自私可憎。他在憎惡自己的同時，在心底卻又隱隱地懼怕著她。

就在他不敢再面對的時候，也許是燈光太過明亮，病床上的女孩不安分地動了動身體，輕微地喊了一聲 他聽不清她說的是什么，禁不住循著聲音看去，卻恰恰對上元青祐剛剛睜開的眼睛。

和她交往的一個月里，楊崇云也曾經(jīng)偷偷觀察過元青祐。因為她莫名其妙地答應了他隨口說出的交往請求卻又絲毫看不出對他有好感的表現(xiàn)，讓他認定她是戴著面具在逢場作戲打發(fā)時間，而他也暗暗將戳穿她的面具作為了這場游戲里唯一的樂趣。他們像任何一對普通的學校情侶一樣相處著，可他明白，那不過是一種模仿。他想每個人都會感應到與真愛之間的碰撞，甚至是激烈對峙，可那樣的情感從未在他和她之間出現(xiàn)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