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米塞斯特的第二天,我呆在汽車旅館里。外面的天氣甜美而誘人,北方的秋天是如此的爽朗。不過,我花了很長時間洗澡,用盡了旅館里少得可憐的洗發(fā)液和沐浴液。用其中兩條浴巾擦干后,我用第三條遮住身體,沒有穿浴衣。我躺在床上瀏覽當?shù)氐母鞣N宣傳小冊子和干洗店、中式快餐店、寶石礦一日游的廣告單。我突襲至微型酒吧,想要一小杯巧克力,但卻點了杯袋裝茶葉泡的茶,之后是一杯速溶咖啡,摻著存放已久的牛奶,然后把這兩樣東西都倒進了洗手間的水池,同我想的一樣,它們味道很難喝。最后我穿好衣服,拿上一瓶礦泉水到陽臺去,那里可以俯瞰開滿睡蓮的池塘,還有圍在欄桿里的游泳池。旁邊有空地和狗屋留給那只懨懨欲睡的拉布拉多犬。
我必須要想想如何去米切爾露營車公園,回到我的大篷車去,不過我要一步步來。我坐下來,腦海中回憶著路線,那里我住了八年,隨后十四年沒有再見過它。我要從這個汽車旅館開車出去,向左拐,向右拐,之后再向左拐。直直走,不到五分鐘就能到那兒。那里會有一個標志,“阿米塞斯特露營車公園”,也許招牌已經(jīng)退去了顏色。之后要穿過前門的籬笆,穿過碎石路,經(jīng)過米切爾曾用來做辦公室的屋棚,我要沿著棕櫚樹林的邊緣到洗衣服的地方。
就停在那里。不再向前走了。
我又拿了一瓶水和巧克力薯片味餅干。吃了其中一半,另一半丟給了拉布拉多狗。
住在那里的時候,我非常喜歡那個洗衣池,雖然它很古舊。其他的住戶中,那對老夫婦在車房后裝了個胡佛雙缸洗衣機,退休的理事會成員每兩個星期便把要洗的衣物帶到自助洗衣店,一群從馬戲團分流出來的年輕人,總在到處游走,晚上睡在露營車公園,平日用馬戲團的洗衣機。所以,除了游客以外,我是惟一一個使用洗衣房的人,而且我把它視作自己的領(lǐng)地。我把衣物泡在其中一個筒內(nèi),用一個舊木勺來回搗,漂洗過后用手擰干。要是衣物太臟,我就點燃銅絲,放入木料和舊報紙,整個地方看上去感覺像個實驗室,強力的液體嘟嘟冒泡,化學煙霧圍繞其間。我成了巫師的徒弟。自己對付這些物件,誰知道能做出什么來?
當然是干凈的衣服了。生下桑尼后,我常把他放在門前的籃筐里,這樣太陽就可以親吻他的臉蛋了,而我就在一邊又洗又搓又擰。那時我一洗就是幾個小時,床單、嬰兒毯子晾在洗衣房后面的舊衣繩上,太陽落山前收起一堆堆吸滿陽光味道的衣物,鋪開旁邊的熨燙板,熨好床單、茶巾之類不必要熨燙的東西。我知道這很無聊--好像一個嬰兒也會在乎自己的東西是否好好熨過似的--但我每次都這樣。桑尼的棉布圍嘴兒和草地圍墊我熨起來比真絲襯衫或長褲還要仔細。似乎這樣做很重要。就像他再大些時,出門不能光腳也很重要。我從來不會讓其他人誤認為我是開垃圾車的,也不要誰對我或我的處境產(chǎn)生憐憫。也許正是因為熨衣物這樣下功夫,米切爾開始讓我做清潔員、管理員、全天候看管人,他在城里做起了新生意,總是長時間在外?;蛘咭苍S他觀察力更敏銳。
今后不容易啊,只靠著單身母親那點補助,我生產(chǎn)幾個月后他這樣說。
補助剛開始發(fā),因為我住的偏遠,而且政府效率低也是常事。當時每兩周的周四我都在城里的郵局等支票,第一個到銀行里排隊。桑尼大了,除了牛奶、嬰兒服還需要其它東西,這些花費我想都不敢想。
就算我?guī)忘c忙,米切爾說,我們兩個都假裝不把它看作是慈善的救助。
米切爾卻沒有告訴他雇了個人修整露營車公園的草坪。一天早上,桑尼在我旁邊的嬰兒車里,我跪在門前除雜草,在這樣一個暖濕的季節(jié),它們似乎一夜之間就順著小道溜了進來。我在洗衣房里找到了一把發(fā)鈍的整枝剪,沒用十分鐘就滿頭大汗,雙手發(fā)酸了。這時一個開著草坪車的男人停了下來。他走出來看了看我,然后拿出了一把長手柄的大剪刀。
這個更好用些,他說著,把剪刀遞給我。
不錯,我說,把舊剪子扔在草坪上。很隨意地接過大剪刀。轉(zhuǎn)身背對著他,把嬰兒車推走。
很高興認識你,他叫住我。我叫阿爾奇。
他沒有在意我粗魯?shù)膽B(tài)度,后來每次見到他,他只是揮揮手或說句你好,然后繼續(xù)除草或修剪。米切爾只是讓我把所有東西都擺放整齊,所以我就退到草地邊上。我可以把地面打掃干凈,讓阿爾奇做修剪之類更專業(yè)的工作。一個蒸籠般的下午,我推著嬰兒車從街上回來,又熱又累,迫不及待地想喝杯冰鎮(zhèn)啤酒,那是我藏在小冰箱里的一個小小的奢侈。我看到阿爾奇滿頭大汗,修剪著大門旁的無花果樹。天那么熱,也顧不得啤酒的多少了。我給我們兩個一人拿了一罐啤酒,坐在樹蔭里贊賞著他的勞動成果。從那之后這差不多成了習慣。很快我開始盼望這樣喝酒聊天,并帶著一種謹慎的態(tài)度。他從未提到過女朋友,實際上,雖然我們知己般地聊天,兩個人卻都沒有談到過個人感情,那個時候還沒談到。后來他對我說起遇到過的一個女人,但那很難,好一段,分開一段。確實很難。
很難?什么意思?我問。
這么說吧,他說。有競爭對手。
你是說她另有人了?
差不多。
那她為什么不選擇一個,你或他?
阿爾奇大笑起來,我第一反應(yīng)是,也許她的另一個是個女人。我的問題聽上去既遲鈍又狹隘。
那不大可能。她愛著的是一個死人,我只能這么說。我已經(jīng)有點厭倦了。
他靠著椅子的后背,閉上眼睛,長嘆了口氣。我很想問個究竟,他開始哼起不成調(diào)的曲子,溫柔地愛我,憂郁地愛我 ……
不會是珀爾吧?我問道。
你認識她?
當然了。我來這兒不久米切爾就建議我去她那兒了。我這里的書一半兒都是從她那里得到的。
珀爾是個膚色黝黑的漂亮女孩子,梳著雷鬼頭 。她開的換書店--也是她白天的工作--就在她家的前廳,仿佛是個微型的“優(yōu)雅園” 。她晚上的工作是主持阿米塞斯特及街區(qū)貓王歌迷俱樂部,街區(qū)范圍很大,她要轉(zhuǎn)很久,組織富有創(chuàng)意的探尋貓王足跡活動和紀念演出,恰逢貓王生平大事記時組織聚會交換東西,組織貓王歌迷們舉行的任何其它活動。我覺得自己欠珀爾很大的人情,她讓我隨便翻看自己稀奇古怪的圖書--大多數(shù)書都是從義賣集會、街邊市場、跳蚤市場淘出來的,簡直是白送給我。如果她和阿爾奇……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我絕對不會與她爭的。
也就是在那時,我跟他說起凡--當然,凡已經(jīng)成了臭名昭著的人物,他也已經(jīng)聽說過所能了解的一切了--也就是在那時,我明確地說,不會再有男人那樣滲透到我的靈魂了。
后來,桑尼非常喜歡阿爾奇,事情變得更加難辦。幾年里,我都猶豫不決,想到我和阿爾奇如果真的成為一對兒,想到有這種想法也許僅僅是因為這會讓我和桑尼日子好過些。想到如果我同意搬過去和阿爾奇一起住的話,也僅僅是因為這樣對我來說很合適,桑尼日漸長大,大篷車也日漸裝不下了,卻不是因為我需要他這個人。想到其實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心里就這樣一遍又一遍地翻騰,像輪子里打轉(zhuǎn)的老鼠。奇怪的是,阿爾奇對此并不焦急。也許這是讀那么多書的結(jié)果。進入到另一個人的困境或問題或噩夢中很容易,卻無法面對并解決自己的問題。
我只是把自己認為桑尼應(yīng)該知道的東西告訴給他,因為我發(fā)現(xiàn),完全的誠實,對于孩子來說并不是最好的選擇。有一天,他的金魚--一個住大篷車的母親所能為孩子買得起的最佳寵物--漂在了魚缸頂部,并且開始腐爛。桑尼似乎盡力接受扎琺 死去的事實,但是把魚莊重地埋在沃土里--就埋在大篷車附近的一塊地,旁邊有一棵新栽的香蕉樹--這樣會有蟲子,細菌,還有其它腐蝕成分攻擊金魚,這個事實讓桑尼抽泣了好幾個小時。
所以,關(guān)于他的父親,我只告訴他部分篩選過的事實。編輯過的故事?!蹲x者文摘》版本。這足夠了,只不過桑尼已經(jīng)八歲,越來越注意到大多數(shù)家庭都像故事書里一樣有爸爸媽媽和孩子。沒有爸爸的孩子幾乎不存在。我估計他的問題源于操場上有人奚落,或是其他孩子天真但殘忍的質(zhì)問,或是老師們的要求里經(jīng)常引起的暗示。一般手工課上,爸爸們總要加入幫孩子做太陽系模型的隊列,或是在義賣會上,總是爸爸們給烤香腸翻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