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愛黨愛國愛童莉莉的吳光榮每天都很早起床,他讓一只完整的手與另一只少了兩根指頭的手充分合作起來,在廚房里燒水、淘米、熬粥……外面院子里掛著昨天童莉莉洗掉的那條床單,那是一條淺粉色的新床單,結(jié)婚那天早上才鋪到那張雙人床上的,嶄新、潔白、一塵不染……現(xiàn)在,它正在南方初夏的微風里翻飛、翻飛。床單洗得很干凈,是一種洗過以后的嶄新、潔白、一塵不染,因此并不知道它在用過以后、沒洗以前是否沾上過什么顏色——是呵,為什么一定要知道呢。
吳光榮的眼睛被漸漸濃烈起來的陽光刺了一下,有點疼,于是就閉上了。
“莉莉,吃早飯了?!?/p>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東西是無法解釋的。比如說,吳光榮對童莉莉的愛;比如說,潘小倩對常德發(fā)的愛;又比如說,童莉莉?qū)ε司彰竦膼?。除了無法解釋的,剩下來那些就是能夠解釋的,比如說,有很長一段時間童莉莉一直覺得,潘菊民的愛和她的愛是同一種愛——但是,什么樣的理由能讓一個愛著的人不回來?讓一個承諾過的人突然消失、音訊全無?而且是整整一年,還要再加上半個桃花盛開、柔腸寸斷的春天?沒有理由的。不存在理由的。即便有,也是需要非常漫長的解釋的——那么,如果是這樣,潘菊民的愛和她的愛就完全是兩種愛。
潘菊民一家去了上海后不久,在研究“糧食多了應(yīng)該怎么辦”已經(jīng)毫無意義以后,吳光榮去一家國營糖果廠當了工會主席。接下來的整整一年、還有半個桃花盛開柔腸寸斷的春天里,吳光榮不時出現(xiàn)在童莉莉的面前,就如同一只從天而降的怪獸。
一開始,她完全不理他。也不是完全不理他,而是她正處于恍惚焦慮之中,甚至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個人不斷出現(xiàn)在她面前到底是什么原因。有幾次,在資料室旁邊的樓梯拐角口突然遇到吳光榮,她甚至根本就沒有認出他來。那段時間,她正茫然地在蘇州城里尋找著潘菊民——她知道他已經(jīng)走了,離開了,但有些時候,在幻覺中她又覺得潘菊民的離開或許也只是個幻覺。或許潘菊民根本就沒有走——好幾個雨天,連同著好幾個下雪天,她撐著傘在火車站那口生銹的大鐘下面徘徊,徘徊,徘徊,做出一副認真等待的樣子;她沿著運河走了很長時間,接著又爬上長了好多青苔滑膩膩的盤門城墻;她在引鳳園聽早場書,清河軒聽下午場,晚上再去雅仙居,第二天再去另外三個書場……最后,終于有一天,她昏昏沉沉地登上了一列開往上海的火車。
火車開動了。先是驚叫了一聲,然后就長長地、仿佛再也無法支撐地嘆了口氣。去的時候是這樣?;貋淼臅r候仍然還是這樣。
她尋找得太累了。累得甚至連生病都生不動了。奇怪的是,她的腎病竟然莫名其妙地好了,而且……當?shù)诙甏禾斓絹淼臅r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再次萌動了起來。
這時,她注意到吳光榮了。他又一次出現(xiàn)在四樓資料室旁邊的樓梯拐角口時,她認出了他來。
他們交往的時候,吳光榮的話并不太多,而且有些辭不達意。完全不像他在敘述兵工廠的傳奇以及和毛主席在一起時的酣暢淋漓。但不說倒是罷了,一旦說起來卻還是真的可以嚇人一跳的。
接近夏天的時候,有一次吳光榮突然說了這樣一句話,他直勾勾地看著童莉莉,說道:
第一次見到你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什么夢?
夢見我們在一起。你在上面,我在下面。
童莉莉愣住了,沒說話。
你生氣了?
沒有。
那你為什么不說話?
我……我在想一件事情……這句話童莉莉說得很輕,接下來就停頓了,因為好像確實是在琢磨事情。又過了會兒,她抬起頭,突發(fā)奇想但又異常堅定地說:“那么,我們就結(jié)婚吧。”
這回愣住的是吳光榮。
童莉莉咄咄逼人地又加了一句:“你——不愿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