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現(xiàn)在,就沙沙地踏著黃葉,看兩旁枯楊慢慢向后退去,與小沐一道跟在韓鴉兒的后頭,給孫夫人送東西去。
孫夫人是昭陽侯第四房夫人,小名嬌嬌,府上不少人覺得她矯揉造作,故作嬌嗲,不過目前侯爺似乎正好這口,是以勢頭一時無二。
“原來這里有路,我上次去,竟是從園子里走的?!眳涡°澹簿褪沁@里的“凈兒”道。
“這條是大路,園子里難走又繞遠,妹妹怎么倒先認了那一條?”柳青離,也就是這里的“慧兒”答。
這本是閑話,沒想到卻引得前面鴉兒突然停下來,立著眼睛向二人道:“白天可以,要是入夜了,就千萬別出西角門,知道嗎?”
“為啥?”小沐疑惑。
“問那么多干什么!”
“聽說太夫人年輕時,曾在那單獨辟了一頃田供府里早夭的女子埋骨,起名‘紅妝斜’。每逢風雨時,似有人歌哭,韓姐姐是怕你看見什么不該看見的東西,白白送了小命?!鼻嚯x笑道,卻給小沐丟個眼色,將“不該看見”四字咬得略重。
這幾日來,青離捕風捉影,了解一點管夫人與內務房總管閻仁的關系,聽鴉兒這么一說,看來不但真有其事,連幽會地點都知道了。
這層關系,政治意義應該大于感官意義。
因為閻仁是閹人。
明朝的宦官很有名,報考熱度不亞于現(xiàn)在的公務員,有記載說,萬歷年間,曾每年有十萬人自宮以求進宮,皇宮自然容納不下,于是許多便流入公侯府上。此時雖然還是天順末年,但風氣已開,閻仁就是府上另一位實權人物。
小沐果然會意偷偷點頭,又趁勢道:“媽呀!這不是有歌聲?!”
青離側耳,果然一陣縹緲琴音夾在初冬的北風中送來,流水行云,有如天籟,其間又夾雜有聽不甚清的歌詞:“欲迎天子……看花去……才下……金階……”
“就你個小蹄子一驚一乍!”鴉兒轉過來,罵道,“那是北院一個姓秦的賤人彈琴,侯爺有三個月未去她那里了!現(xiàn)在離西角門還遠,哪里見了鬼了!”
小沐忙諾諾連聲,不敢回言。
很快,差事辦完,鴉兒又帶著兩個黑妞從孫夫人的賞梅軒出來,要往她主子也就是二夫人管亦香的枕霞閣處去。
出門正遇上孫夫人的丫頭珊瑚小心翼翼地捧著什么回來,鴉兒上前故意一撞。
“哎喲,這可對不住姐姐了,妹妹來幫你撿?!?/p>
珊瑚面如土色,一把推開韓鴉兒,撲上去護住面前散開的書軸,連忙卷起。
鴉兒雖然被推,倒無怒色,笑嘻嘻只向回走。
青離眼尖,早見那軸上是“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一句,落款沈度。
沈度是永樂年間臺閣體書法大家,深為成祖所贊,與弟沈粲并稱“二沈”,兄工楷書,弟善行草,一向有“不欲兄弟間爭能也”之說。
看這一幕,她猜個八九不離十,過些日子是侯爺壽辰,各房里自然要“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拿出些手段來。同時,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彼裕裁此蜄|西來是幌子,打探孫夫人要送什么壽禮才是目的。韓丫頭完成任務,自然高興。
不過韓鴉兒斗大的字不識一筐,至多是以為要送名家字畫吧?
青離的目光掃過珊瑚、鴉兒、賞梅軒的匾額,在小沐身上停留一下,最后茫然望天。
仿佛有黑色的詭絲從每個人身上源源不斷地生長出來,在空中糾結纏繞。
她相信自己像從前一樣,是設扣解扣都玩的最好的那個。
只不過,這場游戲,到最后,沒有贏家。
( 二 )
欲迎天子看花去,下得金階卻悔行。
恐見失恩人舊院,回來憶著五弦聲。
――[ 唐 ]王建《 宮詞 》
青離裹緊短襖,往枝葉里又鉆了鉆。
這是棵柏樹,秋冬也不落葉,適合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