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父親的頭也曾不停地被堅硬的尸床所撞擊。
記憶與現(xiàn)實重合了。
我又成為那個八歲的男孩,只想哭。
在父親去世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死亡在我的世界里出沒。
它是一種感覺,是一個冷戰(zhàn),是一種氣息,是孤寂的庭院里等著媽媽下班而天色正在暗淡下來的恐懼。
我很怕進入父親養(yǎng)病時曾經(jīng)住過的那間臥室,因為,我總覺得他還沒有離去,我可以聽到他的嘆息。
我坐在院里的槐樹下,期待著父親再次推開鐵門。
冥冥之中,一個聲音對我說,你是沒有父親的人了。
在我的概念中,故鄉(xiāng)就是父親尸骨埋葬的地方,靈魂的憩園。
父親孤零零地躺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連墓碑都沒有。
他在等待一個家庭的團聚。
父親的身旁將是他的妻子我的母親。
他的左手和右手將會接納哥哥和我,在某一天。
9
父親去世之后,我們和母親相依為命。
印象中,父親的喪葬費用了很長的時間才還清。
父親生前有七個把兄弟,號稱“八毛兄弟”,父親在世的時候,經(jīng)常和他們一起飲酒。他們都不是什么漂亮人物,但都是很有義氣的人,每次見到他們,他們都是紅光滿面。
父親去世后,他們很少再來我家,但是,對家里的困難,他們從來都是有求必應(yīng)。
多虧他們的幫襯,我對人性才不那么悲觀。
母親是一個很堅強的人,背負了太多的苦難。
我對母親寫得很少,并不是我不愛她,因為那是沒有距離的無法過濾的一種沉重,化不開的濃。
有一天,我下了樓又折回去,取一樣忘了的東西。剛到門口,門開了,母親站在里面,問我是不是忘了什么東西。我很詫異,我說我剛到門口,您怎么就知道我回來了?母親笑了笑,她說沒什么,每次你走的時候,我都在陽臺上看著你。
我忽然想哭。
這就是我的母親。
這些年我離開她,四處漂泊,居無定所,在情感的沙漠里獨自跋涉。
我是一個為了愛而出走的人,只是為了不讓母親看到我孤獨的背影。
10
我們家族里的男性是一群孤獨的人,喜歡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們內(nèi)心焦慮,好像得了某種熱病,血是狂熱的,但表面冷冰冰。
年輕的時候,爺爺犯過瘋病。
據(jù)說他可以單手夾起關(guān)帝廟的石碑走出很遠,然后再把它搬回來,安放在基座上。
奶奶后來問他這件事,老頭很生氣,說那是放屁。
爺爺很忌諱提起他曾經(jīng)精神失常,看來是確有其事。
我小時候曾經(jīng)坐在那塊石碑上玩過,石碑很大,因為是四舊,已經(jīng)被掀翻在地,砸成了兩截。馱碑的烏龜也被鏟去了半個頭,刷上了紅漆。
這個關(guān)帝廟有個東西很特別,就是香爐。
初見之下,你無論如何看不出來它是個香爐,因為它根本就是一塊圓滾滾的石頭上磨出一個平面,刨了一個長方形的坑,盛裝灰燼。
后來,香爐里面滿是積存下來的雨水,惡臭。
爺爺說,這個香爐你在全世界找不出第二個。
它是青色的,溜光水滑,像鐵不是鐵,像石不是石。
爺爺說,它是隕石,數(shù)百年前從天而降。
這種說法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因為這是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數(shù)臓敔攤飨聛淼摹?/p>
就像任何一張紙都不可能對折九次一樣,謊言不會這樣長壽。
關(guān)帝面前擺這么個香爐,其實是象征著祖先的功德光滑如石坦蕩如砥。
也是基于這種考慮,這個香爐還被開發(fā)出一個妙用:磨刀。
用這個香爐磨出的刀非常之快,比一般的磨刀石都好用。即使是在上面把刀刃蹭幾下,刀立刻就會變得寒光閃閃無比鋒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