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頭琴音色低沉,似勁吹的風(fēng)吼,長嘶的馬鳴,或是一種無邊的寂寥——放牧生活已將草原上每一種景與物都深深印在我腦中。老人和著弦音唱起蒙古長調(diào),每個字音都拉得很長,我捕捉到幾個詞句,“時光如流……珍惜擁有……”昏黃的油燈下,老人的臉如歷經(jīng)變遷的內(nèi)蒙古高原溝壑交錯。
奧其爾向老人要來琴,拉起一段輕快的樂曲,他將琴底端抵在自己腰帶上,站起身來,一邊試著扭動身軀,做出些舞蹈的姿勢。我也站起來,借著酒力,照著從電影里獲得的一點(diǎn)蒙古舞的印象,擺動著手臂和腿,可怎么跳怎么覺得像在迪廳里的那種亂扭亂蹦。
這種輕松甚至有些搞笑的場面感染了老人,他也加入我們,快活地舞動起來。奧其爾說老人跳的是一種祭祀活動時常見的舞蹈。丹巴老人的動作簡單樸拙,卻沉實有力。我無法解讀出這些肢體動作更深的含義,但這一刻,他是快樂的,時光如流匆匆而逝,這樣一個孤獨(dú)的老人也許更能體會珍惜擁有的意義。
跳累了,唱累了,我們倒在鋪上睡去。
半夜里,正睡得沉,我覺得耳朵被人扯得生疼。一睜眼,是奧其爾。外面正傳來狗叫,我一驚,“狼來了?”他說沒錯,起身抄起墻根的一根木棒快步走出去。我也跟出去。丹巴老人早已站在外面。我看見幾條黑影潛伏在圍欄外幾米遠(yuǎn)處。
“嘡”的一聲槍響,丹巴老人仍然舉槍向天,并未向狼群射擊。那幾條黑影迅速逃竄開去。
奧其爾回屋拎出油燈,走進(jìn)羊群將羊一只只撥開左看右看,好在沒有一只受傷。
回到包里躺下,我再也睡不著。我被一左一右兩個謎團(tuán)擠在當(dāng)中,無邊的暗夜讓我看不透,想不通,我想一把扯起奧其爾的耳朵,讓他老老實實交待我想知道的一切,但這要避開丹巴老人才行。我等待著老人鼾聲響起。
然而每夜都不絕于耳如草原轟雷般的呼嚕聲竟讓我等到天亮才開始滾滾而來。再看奧其爾,已睡得口水洇濕了枕頭。
我卻始終沒有一點(diǎn)睡意,頭枕雙手,望著天窗漸漸發(fā)白。
吃過早飯,我讓奧其爾跟我去放羊。他咧著嘴巴笑了,對我的意圖心領(lǐng)神會。
出了院子,我就直奔主題,讓這個可惡的奧其爾趕快開口講他們一老一少的來頭。
“那時我才幾歲,具體年歲我也不知道,我的年齡至今我也不知道?!眾W其爾甩了下鞭子,幾頭落單綿羊趕緊回歸隊伍。“我的親生父母把我丟在阿拉善的一個沙窩子里,就沒了音訊。我差點(diǎn)餓死,丹巴阿爸出來放牧,遇見我,把我領(lǐng)回他的家?!?/p>
“阿爸有很多孩子,像我一樣,都是沒人要的孤兒。阿爸拼命地干活,為的是讓我們吃好穿暖?!眾W其爾忽然笑了,“阿爸年輕時很帥?!彼麖膽牙锶〕鲆恢诲X包,打開,遞到我面前。有張已經(jīng)發(fā)黃的黑白照,年輕的丹巴手牽馬韁,臉龐棱角分明,雙目炯炯放光。
“草原上看上阿爸的姑娘排成了行,然而哪個愿意剛過門就養(yǎng)這么多別人家的孩子。所以直到30多歲,阿爸才結(jié)婚。額吉其實是個好人,有文化,人也美。剛過門那陣兒,她教我們讀書識字,給我們做好看的衣服。
“當(dāng)時草原上已經(jīng)有流言蜚語,說阿爸和額吉是要把我們弄到城里去做乞丐,來養(yǎng)活他們。額吉受不了這種謠言,那年又趕上白災(zāi),牲口死很多。額吉跟著一個城里來的皮販子走了?!眾W其爾凝眸望著遙遠(yuǎn)天際,半晌不語。
我想問,后來呢?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卻發(fā)現(xiàn)正有一大片烏云移過來。而羊群卻被我們不覺間趕出很遠(yuǎn),回首望望,丹巴老人的蒙古包早已湮沒在草海之中。
“只好下回分解了。咱們得把羊趕回去,淋了雨羊會掉毛的?!眾W其爾說。
我們從兩側(cè)催馬包抄到羊群前面,奧其爾將頭羊往回趕,我盯住羊群邊緣,防止有羊掉隊?;仡^再看那烏云,它已壓到眼前。烏云太大,沒法躲開,只能拼命趕著羊群。大風(fēng)裹著雨點(diǎn)還是不留情面地將我們瞬間澆成落湯雞。羊群借著風(fēng)勢飛跑起來。我趕緊繞到羊群前面,想讓隊伍慢下來,然而平日里溫順的綿羊、山羊咩咩叫著繞過我和阿來夫,繼續(xù)順風(fēng)狂奔。我有點(diǎn)懵了。奧其爾帶馬過來攔截,仍然無法阻止這支發(fā)了瘋的隊伍。大雨將我的夾袍澆了個透,我頭上冒汗,身上卻冷得哆嗦,內(nèi)心極度惶恐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