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下人?!碧降卣f。顯而易見,她對那個俊秀嫵媚的男人毫無好感。
為了照顧太平公主免受顛簸之苦,馬隊整體前進的速度并不快。京師到離宮不過三百里路,馬隊整整走了五天。每一天都有新的人馬加入到這支隊伍里,其首領(lǐng)下至千牛衛(wèi)將軍,上至國家親王。這些人馬奔行在李賢和太平的周圍,用這種特殊的方式表達著自己的忠心。隊伍也因此越來越大,待將到離宮之時,已逾五百人之數(shù)。
天色漸漸陰沉起來,不時雷聲陣陣。一場急雨驟臨,雨滴打得車篷沙沙作響。太平和婉兒在車里還好些,其他人都只能冒雨前進,連皇太子李賢都不例外。這時,那個鳳目嫵媚的年輕人緊緊地跟上,竭力替他撐起明黃色的傘蓋,卻被他一把推開。婉兒可以明顯地感覺到,這個舉動令追隨的群臣們和李賢之間的關(guān)系更加緊密了。
正在此時,前方出現(xiàn)了一個人。奔行的群馬們紛紛嘶鳴不止,護衛(wèi)的隊伍分波劈浪般兩邊分開。
太平公主也有些意外,伸手揭開馬車的幃簾。只見不遠的前方孤零零地佇立著一匹白馬,馬上端坐著一個白袍的老人,銀發(fā)高挽,一絲不亂。
他威嚴地審視著眼前的隊伍,甚至毫不避諱地看向李賢。李賢還算沉得住氣,依舊泰然自若地微笑,但車中的太平公主卻吸了一口涼氣。
“原來他也來了,怪不得連皇兄都要退避三舍!”
“他是什么人?”
婉兒很好奇,在這世上除了皇帝和天后,竟然還有能令皇太子和公主變色的人物。
“明崇儼!”太平公主凝視著那個老者,“不過是個五品的官兒,可他的話在父皇母后面前比我們還管用。”
“為什么?”婉兒問,但她隨即就知道了答案。
只見明崇儼神色儼然地高高舉起左手,戟指向天。轉(zhuǎn)瞬之間,滿天的雷云陡然翻滾著散去,一道令人眩目的陽光直射下來,映得大地一片金黃。白發(fā)的老人面容平靜,絲毫不露驕色,他在馬上俯下身去,“明崇儼恭迎皇太子、太平公主。”
“就是這樣!”太平公主低聲說,刷的一聲放下車簾,“這個人比我們這些鳳子龍孫更像玄元皇帝的子嗣。本朝六十年來的奇人異士當中,此人排名第一,即便是袁天罡、李淳風之流也無以過之,父皇母后現(xiàn)在對他寵信得不得了?!?/p>
“可……可是皇帝英明神哲,怎么會輕易信任這等妖人?”
“明崇儼厲害的地方,就是他真有道術(shù),卻從不妄用于父皇母后。他在他們面前向來忠直敢諫,被推許為玄門魏征!”太平公主冷冷地道,“像這樣的人,能殺早該殺了!他多活一天都是禍害!”
婉兒被太平公主語氣里倏然而出的殺氣震得一愣。而在陽光之下,馬隊已經(jīng)長驅(qū)直入離宮。婉兒向窗外偷偷望去,卻再不見明崇儼,只聽得太平公主低聲說:“對這個人,婉兒你要格外小心?!?/p>
婉兒謹記著太平公主的話。她們是朋友,是玩伴,然而更是君臣。作為臣子,婉兒必須懂得主上的真正意圖是什么,并且絕不違拗。這兩個月里婉兒飽讀史書,那里面記載了太多臣子因為狷狂無度以至身死族滅的悲劇,這使她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念:自己要走的這條路注定是無情的。即使是太平公主那樣神仙一樣的人物,說起殺了明崇儼的時候照樣那么堅忍兇狠,她毫不懷疑一旦失卻皇帝的庇護,那個叫做明崇儼的術(shù)士一定會被新一代的李氏皇族迅速處死。
但她卻怎么也沒想到,她竟那么快就又見到了明崇儼。
那是進離宮的第一天晚膳后。太平公主去朝見皇帝天后,當然,婉兒仍然沒資格同去。而且這一次不像太平和皇太子李賢之間那樣隨和無忌,即使是深受寵愛的太平公主,面對皇帝天后的時候也必須恭敬守禮。
婉兒明白,這其實是一種手段,一種權(quán)術(shù)。太平公主越乖巧越守禮,就反而能越放縱越不拘禮。太平公主的過人天賦在于她仿佛一切都出于真性情,智謀權(quán)術(shù)全然了無痕跡,連婉兒這樣時常跟隨著她的人也摸不透她究竟是有意為之,還是渾然天成。
當太平公主離開之后,公主寢殿里就只留下她和一群侍奉的女官與宮女。婉兒對她們并不相熟,也不知根底,自然也無甚話題,她只好翻出書本,繼續(xù)潛心苦讀。
突然,殿外響起極怪異的腳步聲,一聲聲短促而有規(guī)則,忽近忽遠,仿佛悠然回蕩的巨鐘。殿內(nèi)除了婉兒,聽到聲音的人都不自禁地魂不守舍,怔怔而立,仿佛失了魂魄一般。
婉兒驚駭萬分,掙扎著站起來,卻發(fā)現(xiàn)就在自己眼前數(shù)尺,那個人正靜靜地站在那里。
明崇儼!
距離如此之近,婉兒才發(fā)覺明崇儼的相貌實在是很怪異。如果沒有那滿頭白發(fā)以及眼角間深深的皺紋,婉兒或者會以為他只是個年方弱冠的少年。見此人昂然直入內(nèi)殿,更以如此詭異的手法制住其他侍衛(wèi)和宮女,她心里一陣泛涼。
“明……明大夫。內(nèi)外有別,男女也有別,請速去!”
宋昭華鍛煉之下的膽氣終于起了作用,婉兒硬著頭皮說,同時惴惴不安地猜測他的來意。但明崇儼只是笑了一笑,“上官婉兒,我等這一天已經(jīng)很久了?!?/p>
“什么?!你……你不要過來!”
婉兒情不自禁地向后退縮,眼睛迅速掃視著殿內(nèi),試圖尋找著一把剪刀或利錐防身。宋昭華唯一沒有傳授她的女弟子們的就是武功,而婉兒也清楚自己的想法無異于螳臂擋車,但總好過坐以待斃。
明崇儼仍平心靜氣地站在原地,并不緊逼,只是淡淡地說:“不要驚慌,我和你祖父乃是舊識,曾經(jīng)受命照顧于你。你出生的時候你母親夢到手持一桿巨秤,預示著她的子女將稱量天下——她告訴過你,是不是?只是你們生怕犯了忌諱,不敢為外人道而已?!?/p>
“你怎么知道?”
“那時候我就已經(jīng)見過你了?!泵鞒鐑暗?,“我甚至動手改過你的命數(shù)。你的一生遍歷富貴,文采不衰——而你注定將成為我的弟子,我唯一的弟子!”
“荒謬……”婉兒喃喃地說。眼前的一切已經(jīng)超出了她的接受能力。圣人不云無鬼,而云子不語怪力亂神,然而明崇儼此時所為,除了鬼神之工,還有什么別的解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