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目光時而怨恨,時而溫柔,不住起伏的聲音,如遠(yuǎn)處蟄伏的山脈。
“你殺光了他們的兒子,有的不過襁褓之中,孩子是無辜的……”
“我如果不殺她們的兒子,她們就會殺我的兒子?!碧蟮哪抗庠诎г怪兄饾u渙散,“我殺了她們的兒子,她們就讓逸兒殺了自己的親生父親……報應(yīng)!真是報應(yīng)!”
蕭逸默默而視,冷眼望著眼前一切,見太后幾近瘋癲,神志漸漸糊涂,長嘆了口氣,伸出手,輕輕撫上了她的睡穴。
太后緩緩閉眼,瞬間安靜了下來。蕭逸怔怔凝視著,臉上的神情似痛似怨,一時間竟轉(zhuǎn)過千百念頭。他將她小心放倒床上,沉默著替她拉上錦被,低低道:“有時候,活在痛苦之中,生比死更難受,語嫣,你還要報仇嗎?”
“那你呢?”語嫣神色冷凝。
“朕在先帝面前立過誓,一定會手刃蕭乾?!笔捯莸哪抗獗焕脴O遠(yuǎn),仿佛穿過時光的大門,一瞬間回到過去,“朕向先帝保證過,生生世世,只認(rèn)先帝為父。蕭乾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保證?”語嫣吃了一驚,“父皇知道你……”
“齊宮內(nèi)任何一件事,都瞞不過父皇。只是很多事,就算貴為一國之君,也無可奈何。”蕭逸閉目,神情無比疲倦,“十歲那年,父皇立我為太子,入太廟謁告之時,他就已經(jīng)將這一切告訴于我了?!?/p>
“蕭乾積聚十多年,勢力之大,波及大半齊國。如果掙個魚死亡破,苦的都是黎民百姓。父皇胸懷菩提之心,痛定思痛,這才決定立朕為太子,以安蕭乾不臣之心。朕在太廟之前起誓,身為蕭氏血脈,必以家國興亡為天下之先。”
語嫣怔忡聽著,良久,才苦笑一聲,“語嫣從此無憾。蕭逸,你動手吧?!?/p>
他眸光如箭地盯在她視死如歸的臉上,面上閃過一絲血脈連心的不忍。
“天機(jī)閣有一種秘藥,叫忘情。服用之后,從前的記憶都不記得,唯一的遺憾,就是心智就會如懵懂孩童?!?/p>
“皇兄,多謝你手下留情。只是,我不愿……茍活,那種深夜醒來無法與人言說的痛苦……咀嚼過十年,足夠……”她望著他,似有山花綻放,突然柔聲一笑,轉(zhuǎn)瞬間容光凄艷決絕,“母妃,語嫣來了……”
手中攥著的簪子不偏不倚地插入心脈,她仿佛聽到肌膚破裂,鮮血迸涌的聲音,再也無力支撐,疲倦倒地。
恍惚中,似乎又一次看到了那一年,九歲的她頑皮躲進(jìn)乾清殿那張寶案之下,垂到地上的明黃帷幔將她小小的身子密不透風(fēng)地遮了起來。她得意地轉(zhuǎn)動著烏黑的眼珠子,這一次,母妃就算再滿宮亂找,也不能輕易將她找到。她小小的心里裝著滿心歡喜,不知不覺中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夾著環(huán)佩叮咚的腳步聲將她吵醒,緊接著她聽到父皇和皇后笑語唁唁的聲音。她剛想撲出去嚇?biāo)麄儑樢惶?,卻猝然聽到父皇痛苦地大叫了一聲,接著是一聲重物墜地的聲音。
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卻在皇后突如其來的大笑聲中,驚見腳邊緩緩蔓延過來一股帶著濃烈腥味的鮮血,那樣觸目驚心的紅,似云蒸霞蔚的西天,冷艷絕情。
她想哭,想叫,卻發(fā)覺自己喉嚨里竟然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母妃想是進(jìn)來尋她,卻無辜撞見這血腥一幕,皇后訓(xùn)斥奴仆無用的聲音里很快夾進(jìn)了母妃哭天搶地的呼喊,那悲憫的哭聲很快轉(zhuǎn)為惶恐,須臾之間就已沉寂。
透過帷幔微小的縫隙,她清清楚楚地將一切的陰謀盡收眼底,母妃綿軟的身子伏在父皇的身上,兩個人,死狀凄慘,俱是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