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一個小學(xué)體育館的看臺上,看著我六歲的女兒卡拉。她正緊張地在那條離地面可能只有十厘米遠的平衡木上往前挪動腳步。但不到一個小時之后,我將看著一個被惡毒地殺害了的男人的臉。
這樣的事應(yīng)該不會讓任何人吃驚。
多年來,我已經(jīng)用可以想像的最可怕的方式漸漸明白,生死之間,超凡脫俗的美麗和讓人畏懼的丑陋之間,最寧靜的和平之地與最令人恐怖的大屠殺之間,只有一堵很薄弱的墻壁相隔。前一刻,生活好像還充滿詩情畫意,你正坐在小學(xué)體育館這樣純潔的地方,你的小女兒正在運動場上歡快地旋轉(zhuǎn),她雙眼緊閉,銀鈴般的童聲讓你暈眩。你仿佛看到了她母親的臉,她母親生前也喜歡這樣閉上眼睛歡笑。這樣的時刻,你總是會想到,那堵墻的確非常薄弱。
“科普?”
是妻姐格蕾塔在叫我。我轉(zhuǎn)身看著她。她像平常那樣,關(guān)切地看著我。我笑而不答。
“你在想什么?”她輕聲問。
她知道我在想什么。但我還是撒了謊。
“便攜式攝像機,”我說。
“什么?”
折疊椅已經(jīng)被其他父母全部坐完了。我站在后面,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入口處的墻上貼著入館規(guī)則,而且隨處可見那些惱人地逗趣的警句,如“別說天空就是盡頭,因為月亮上已經(jīng)有了腳印”。午餐桌已經(jīng)被折疊起來放到后面。我靠在一張桌子上,感覺到鋼鐵和金屬的涼意。從我們小時候起,小學(xué)體育館的樣子就沒改變過?,F(xiàn)在只是覺得它們變小了。
我指著那些家長說:“這里的攝像機比孩子還多?!?/p>
格蕾塔點點頭。
“而且,那些父母們,他們把什么都拍下來。我的意思是說,什么都拍。他們拍這些東西做什么啊?難道真的會有人從頭到尾看這些錄像?”
“你不看?”
“我寧愿生孩子。”
她笑起來?!安?,”她說,“你不會生?!?/p>
“好啦,是的,可能不會。但我們不是都在MTV的年代長大的嗎?快速切換不同畫面,還有許多種不同的角度。但就這樣把這些都拍下來,還硬要放給朋友或家人看……”
門開了。那兩個男人一踏進體育館,我就看出他們是警察。盡管我的經(jīng)驗并不豐富,也一眼就能看出這點。順便說一下,我是埃塞克斯郡(Essex)公訴檢察官,暴力事件猖獗的紐瓦克市(Newark)就位于這個郡。電視里有些東西的確表現(xiàn)得沒錯。比如,大多數(shù)警察的穿著方式就很奇怪,里奇伍德市(Ridgewood)富庶郊區(qū)的父親們是不會那樣穿著的。我們不會穿西裝來看孩子進行準運動表演。我們都穿燈芯絨褲子或者牛仔褲,上身是T恤,外面套件V領(lǐng)毛衣。這兩個人穿著極不合身的西裝,是一種很難看的棕色,讓我想起被暴雨沖刷過的木塊。
他們表情嚴肅地掃視著體育館。我認識這個地區(qū)大部分警察,但卻不認識這兩個人。這讓我有些心煩意亂。有什么事情不對勁。當然,我知道自己沒做過什么,但心里仍然有一點那種“我是無辜的但仍然感覺有罪”的感覺。
妻姐格蕾塔和丈夫鮑勃有三個孩子,最小的女兒麥迪遜六歲,和我女兒卡拉在同一個班。格蕾塔和鮑勃一直對我?guī)椭艽?。我妻子簡——格蕾塔的妹妹——去世之后,他們把家搬到了里奇伍德市。盡管格蕾塔說他們一直打算搬過來,但我表示懷疑。不過,我仍然非常感謝他們,因此沒怎么追問原因。我不敢想像,如果沒有他們,我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
通常,其他父親們都會和我一樣,站在后面觀看,但由于這次比賽是在白天,因此,我身邊的人不多。母親們都非常喜歡我,只有一位例外。她現(xiàn)在正舉著攝像機,對我怒目而視,因為她偷聽到了我剛才那番關(guān)于攝像機的廢話。當然,她們喜歡的也不是我這個人,而是我做的事。我妻子五年前就去世了,我獨自撫養(yǎng)女兒。城里也有其他單親父母,大多數(shù)是離婚媽媽,但我卻最受青睞。如果我忘記寫便條,或者不能按時去接女兒,或者把她的午餐忘在接待臺上了,其他母親們或者學(xué)校教職工們都會主動幫忙。她們覺得我這個大男人表現(xiàn)出無助顯得很可愛。但如果某位單親母親像我這樣,不僅不會有人去幫她,那些年長母親們反而還會看不起她。
孩子們繼續(xù)在運動場上翻筋斗或者說摔跤,看你怎樣理解。我看著卡拉。她正全神貫注,做得還不錯,但我懷疑她仍然遺傳了我這個父親的不協(xié)調(diào)性。有運動隊的高中女生在幫助訓(xùn)練。那些女孩子都大了,可能十七、八歲??ɡ瓏L試翻筋斗時,有個女孩子負責(zé)幫助她,這女孩子讓我想起了妹妹。妹妹卡米爾死時大約就這么大,十幾歲。這些媒介的存在讓我永遠不會忘記妹妹。但可能這也是件好事。
如果妹妹活到現(xiàn)在,也快四十歲了,至少和這里的大多數(shù)母親年齡相近。這樣想的確很奇怪。在我眼里,卡米爾一直只有十幾歲。很難想像她現(xiàn)在會在哪里,或者說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哪里。她會不會也像這些母親們一樣,正坐在這樣的一張椅子上,臉上掛著那種“我首先是母親”的開心笑容,忙著為她的孩子錄像呢?我很想知道她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子,但我能看到的仍然是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少女。
也許我對死亡想得太多,但妹妹被害與妻子早逝之間有著巨大的區(qū)別。我遭遇過的第一次死亡,妹妹的死,讓我走上了現(xiàn)在的工作崗位,確定了我的事業(yè)軌跡。我可以在法庭上捍衛(wèi)正義。我能。我想讓世界變得更安全;我想把害人之人關(guān)進監(jiān)獄;我想讓其他家庭得到我的家庭從來沒有真正得到過的東西——團圓。
對我遭遇過的第二次死亡,妻子的死,我顯得那么無助,把一切搞得那么糟。無論我現(xiàn)在怎樣做,也永遠不可能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