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上掛領(lǐng)帶是英式作風(fēng)，內(nèi)有男客，請勿打擾。

我悵然，還是打電話問趙遠(yuǎn)：“怎么辦？”

他極惡劣地取笑：“不錯么，前途無量啊?！甭犖疑鷼饬怂耪?jīng)說：“你的顧慮不是沒道理，如果真要拒絕，也就是一句話，和老板誠懇提出，別扭扭捏捏小家子氣便好?！?/p>

我握著手機笑：“你真是四兩撥千斤。下班后吃夜宵么？”

他似乎也有了默契：“你喜歡哪家？粥店還是糕團店還是肯德基？”

我說：“你單位離粥店近，不如去那里?！?/p>

6

那天晚上趙遠(yuǎn)靜靜地吃粥，拿勺子挖一口送到嘴里，一句笑話也沒有。我看著他不由自主地發(fā)呆，他突然問：“干嗎？”

我開了個玩笑：“這個有典故?！缎掳啄镒觽髌妗防?，白素貞的形跡即將暴露，青兒要她逃走，白素貞每天看著許仙吃飯，一邊看一邊發(fā)呆。許仙這個笨蛋問，娘子你看我干什么？白素貞強笑說，相公吃飯，真好看?！?/p>

剛說完又自悔玩笑開過了火，覺得無趣，埋頭只顧吃粥。趙遠(yuǎn)卻笑起來：“你真可愛，畢竟還是個孩子?！?/p>

我急急打斷：“已經(jīng)長大了?！?/p>

他搖頭否定：“在我眼中還真就是個孩子?！?/p>

我沮喪。他還是笑著：“彭京說我這個人最適合做情人，不能做丈夫?！?/p>

我其實也十分明白，故作輕松：“嗯，你是個優(yōu)秀的情人，有各種高妙的調(diào)情手段，格調(diào)都不差。所以你老少咸宜，這樣的人做丈夫很令人頭疼。彭京真是個聰明女人。”

他點頭：“你這孩子也不笨。”

我抬眼望他，很想質(zhì)問他你每天要一個孩子陪你吃夜宵做什么，你每天又跟一個孩子在一起談天說地做什么。

他含笑，目光一黯又一亮：“我還是覺得你去北京比較好。既然不是孩子了，就不要怕上當(dāng)受騙，要學(xué)會騙人詐人?！?/p>

我不作聲。這餐夜宵話不投機，我有些賭氣，起身說要回家。他說送我，我優(yōu)柔起來，甩開手說不必。他堅持要送：“天很晚了。”我語意譏諷：“很晚就很晚，你又送過我?guī)状危俊?/p>

最后我犟著頭攔下出租氣哼哼地離開了。車一動，看見他的形容在窗外一晃，眼中有了薄薄的淚意。

十二月，我隨老板去北京。培訓(xùn)班如期去上，一切都很平淡。胖老板穿著厚羽絨服，戴黑棉帽，看起來順眼了許多。三個月里我沒有見到老板一面，課程結(jié)束后老板說他已經(jīng)回畫廊了，要我自己買機票返回。我大松一口氣，抱著賓館的大枕頭美滋滋地睡了一覺。假想中可怕齷齪的事情并沒有發(fā)生，我一餐一飯皆由爭取所來，心安理得，好夢到天明。

開春后老板打算辦個畫展，我寫了廣告策劃書給趙遠(yuǎn)過目。幾個月沒見，他還是嘻嘻哈哈開玩笑，真真假假說著周遭典故。

然后我發(fā)現(xiàn)了他鬢邊幾根白頭發(fā)。原來我心心念念的男人也有了白發(fā)。我抬手，趨前要去拔掉，他溫和地?fù)蹰_：“很多的，拔不掉?！?/p>

“其實我挺想你的?！北锪税胩欤医K于說。

他看起來很溫柔，是我所迷戀的神情：“我也很想你，聽說你在北京都好，我很放心。”

“一起吃個飯？”他說。

“不了，”我垂目拒絕，“還有事情要忙?！?/p>

他笑道：“好的，有什么能幫你的打電話來?！?/p>

7

我們之中第二個結(jié)婚的不是搶到花球的四美，而是性情迷糊的木瓜。一年之后，我和四美同時收到木瓜的請?zhí)?，同時來到木瓜的婚宴。連理尚在美國讀書，唯獨她缺席。

木瓜挽著愛人的臂膊，笑瞇瞇地和我們打招呼，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她還是和那“很幼稚”的男人結(jié)婚了呀。

“真是木瓜！”四美嗔道，“看來眼下我和陸崎成了一伙的，你居然敢搶在我前面結(jié)婚？”

三人笑作一團。

吃飯回來接到趙遠(yuǎn)電話：“我下個月去日本。”

“唔？”

“電臺工作辭掉了，去日本住一段時間，跟你打個招呼?！彼?。

“唔?！蔽也恢f什么。

生活中一下沒有了這個陪我吃夜宵、為我講典故、替我披衣的男人，似乎少了什么，行也寂寥，坐也寂寥，幾乎成了怨婦。所幸很快就被畫廊雜事弄得喘不過氣，又是幫某畫家做代理又是為老板做翻譯。我從來沒想過自己能當(dāng)翻譯，聽著自己噼里啪啦地說英語，差點嚇一跳，這個人是我？嗯，是我。

四美的新書大賣，請我們吃飯。宴會的隆重程度絲毫不亞于一場婚宴。她寫了多年半死不活不溫不火的小說，終于有一本突然紅了，一版再版，樂得她滿面緋色，想必是比說“陸崎你干嗎呀”時還嫵媚。

她現(xiàn)在和我一樣是單身。當(dāng)年那個霞坑邂逅的“愛情”早已不明下落。她比從前更瘦，長發(fā)披垂，咯吱咯吱咬零食，張嘴大笑，瞇眼頷首，像個修煉得道的小妖精。

手機也是這個時候驟然響起，杯盞交錯，我俯身在桌側(cè)問：“您好？”

那聲音飽滿低沉：“我是趙遠(yuǎn)，陸崎你還好？”

那一瞬還是很沒出息地失語了。我默默離席，靠著門廳外的墻壁說：“挺好。你在哪里？”

“我在奈良，你說過對正倉院最為神往，我現(xiàn)在就在這里，看見水邊的鹿在吃草。”

“什么時候回來？”我打斷他的抒情。

“等錢花得差不多再回來，”他哈哈笑著，“旅游比工作有意思多了，以后我掙點錢就出去玩，掙點錢就出去玩。”

“然后再不斷艷遇，不斷艷遇。”我補充，盡量表現(xiàn)得大方。矜持，隨意，不讓他聽出我的惆悵，思慕，眷戀。

“是啊，艷遇！”他也笑。

回到酒桌，四美抓著我罰酒：“溜哪里去打情電話？嘖嘖，太不夠意思了。”

“沒有，沒有……”我已微醺，不想多飲。四美哪里依饒：“你給我喝??！”木瓜笑呵呵湊趣：“不喝就唱歌，跳舞……”

我靜一靜，緩緩?fù)齻?，與我一起長大的女孩兒兒，徐徐笑說：“我講個故事吧。是這樣，寶寶躺在床上，媽媽在床邊坐著。寶寶問，風(fēng)停了以后，又到哪里去了呢？媽媽說，風(fēng)停下來時，它其實是吹到別的地方，讓那兒的樹跳舞去了……”

當(dāng)然她們聽不進我的故事，酒杯早湊到我唇邊，一仰而下。大家在酒意中相與偎依，相與說笑，不知東方既白。愛情永遠(yuǎn)不是別人給的機會，

而是自己，

愛一個什么樣的人，

取決于自己是什么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