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泓潭水仿佛正在向我漫淹，但我意識到無需蹈陷其中，我的生活要跟一個老太太有什么瓜葛？要我正襟危坐聽一個老太太回憶人生于我何益？我這個年紀的女士們?逛街，在精品櫥窗物色她們的裝飾品，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感性的尤物和知性的解人兒，我何必把如花燦爛的時間花在一個老太太身上。

我望著她，沒有響應(yīng)，假裝以為她還有話要講。她卻不說。服務(wù)生剛送上咖啡，這時候待在咖啡館里的人大多來喝下午茶聊天，時間不重要。服務(wù)生緩緩擺下咖啡杯，把賬單塞進桌上一只透明圓筒里，又緩緩走向柜臺。她啜飲燙口的咖啡。

“我大姑和你要說的有關(guān)嗎？”我只是打破沉默。

“能沒關(guān)嗎？她曾在我家?guī)蛡?，陪了我好幾年?！?/p>

“我需要一個脈絡(luò)才能考慮！”

“我想要你了解的就?脈絡(luò)，你答應(yīng)了我馬上付費告訴你那個脈絡(luò)?！?/p>

“付費？”

“是，照你們的規(guī)矩。我告訴你的能不能成為一本書不重要，我只是要紀錄，要一點文字的形式讓自己知道這些事是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如此而已。”

“我們通常以寫書的形式受托，只收代筆費，作者仍是掛托付人的名字。出書后的版稅與我們無關(guān)了?！?/p>

“我付你代筆費，我強調(diào)，出書對我無意義，我只要文字的紀錄。”

文字對她又有何意義？能擱在身邊幾年？每天對著文字自傷自艾或自喜？我沒把疑慮說出口，我無從知道她將說什么，那些內(nèi)容又有何意義？倒是注她說的代筆費。我收代筆費為她寫字跟為別人寫字沒有不同，唯一的不同只是我愿不愿接受托付者交托的主題。除了公司要求的以外，我有自由選擇權(quán)。

我必須讓她了解代筆費的行情，才能談其他。“代筆費有彈性的，如果幫企業(yè)名人寫，對方只為了名聲，并不計較代筆費，通常較高，若是公司認為有賣點，對方名不見經(jīng)傳，公司要求執(zhí)行的，代筆費就差不多是基本行情，但將來若書賣得好，追加分紅也有的?！?/p>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不在乎錢，錢我付得起，在我付了那個價碼后，我希望獲得一顆愿意傾聽的心?！?/p>

她在紙上寫了一個價?，問我有脫離常情太遠嗎？那是個接近我給前夫積蓄的價錢。她在寫價錢前甚至沒有問我基本行情到較高行情之間的彈性，而這個價錢足足高于一般行情了。

“太多了?！蔽艺f。

她沒有理會我的意見，問我什么時候可以開始，她說她隨時都可以開始，她愿意配合我的時間，她的老屋子不久將拆除，但不影響我們的進度，拆除期間她可以租屋在外，持續(xù)我們的工作。

“拆除？為什么？”

“改建。把老眷村拆掉蓋大樓?！?/p>

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只等我點頭答應(yīng)，看在錢的分上，我應(yīng)該在她的窗前聆聽她對過往的感懷。我仿佛?經(jīng)看到一個畫面，我八十歲的時候，坐在窗前的是一個肌肉緊實爆發(fā)活力的年輕小姐，而我以滿臉風霜迎著微弱的光線訴說什么；或者，我只是對著窗前一枝剛開的花朵，想著生命里的某些人。我說：“好吧，我們隨時開始，每個周六中午我下班后，去你那里兩小時，可以嗎？”

“哦，那目前就這樣。”她舉起杯慢慢啜飲咖啡，眼光時而落在杯緣，時而飄向墻上的掛飾，眼底好像有一把火燃了又熄，起了又滅，我第一次感到她不知應(yīng)將眼光擺在哪里。最后，她看了杯子很久，然后拿起透明圓筒里的賬單，說：“真謝謝你愿意花這個時間?！?/p>

我急忙?下那賬單，她一手推開，拿傘撐著身子站起來，往柜臺結(jié)賬。在柜臺前，我向結(jié)賬員遞上鈔票，也被她推開了。我扶著她走出咖啡館，她沒有拒絕，沉默的走到紅綠燈口，催我回辦公室，堅持不肯我送。我站在原地，目送她蹣跚步履，夾在一群比她年輕的人中走到對街。我轉(zhuǎn)身走回辦公大樓，一邊數(shù)著自己的腳步，每一步好像都踩在鈔票上，走多少步就擁有多少鈔票。我有罪惡感，老太太期望一顆傾聽的心，她的代筆費高昂而沉重，我腳下的鈔票似在呲嘴而笑彼此爭論：這是個單親女性自力謀生的交易，這個女性也許愿意付出一點真心傾聽，也許不愿意，也許她的?字會流露一些誠意，也許什么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