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范曾自述》:我記得,那一縷輕煙(4)

范曾自述 作者:范曾


兩年后“文化大革命”開始,大兄又被揪到工廠勞改。工人中有幾個平日里吊兒郎當?shù)模@時成了風云人物,對大兄下手之重是令觀者失色的。他們斗爭他、抽打他,甚至弄殘大兄的腰椎,直到大兄去世,他的腰上總圍勒著一條寬寬的皮帶,以支撐身體不使蜷癱。每天晚上回來,大嫂哭著給那皮開肉綻的受傷處上藥包扎,等待著的是第二天更殘酷暴虐的抽打。即使如此,大兄沒有叫過一聲痛,他繼續(xù)讀毛主席的著作,做了很多的筆記,也寫了不少深自懺悔的詩作。這其中,他沒有任何虛偽,他直到死,都認為苦難是自己的改造不力,以致違背了黨的教導,是罪有應得。大兄讀《資本論》的筆記和其他讀書雜錄數(shù)百萬字,都在“紅衛(wèi)兵”的一把火中化為灰燼,這其中飽含著大兄晨昏晝夜的心血。大兄被造反派反背著手,低頭向著烈焰,看著自己的生命在火光中消逝。

大兄愛上了酒,那是沒有絲毫浪漫的詩人意味的。他拼命地勞動,被毆打、讀“毛著”、喝劣質的酒,然后睡去。在把他劃為“右派”之后,十幾年他堅持著自己的信念,“二十年后再重新入黨”。然而他沒有等到那一天。1971年他終于病倒,是直腸癌。酒,尤其劣酒,絕對是腐腸之鴆。大兄在醫(yī)院中,其精神深深感動了醫(yī)生和護士,他們說,從來沒有見到過一個意志力如此堅強的人。他從來沒有哼過一聲痛,只是越來越頻繁地請護士注射度冷丁,在麻木中昏厥過去。清醒的時候,他睜大著兩只眼,等待脫去“右派”帽子的消息。這是大兄抗拒死亡的最后一點希望,但是人們并沒有滿足他。

沒有追悼會,火化的那一天十分凄涼,大嫂淚眼已干,她知道自己深愛的人,學識那么淵博,人品那么崇高,而今天他去得何以如此的寂寞。我和幾個侄兒在場,我看著輕煙從火化爐煙筒中飛出,啊,大兄!啊,大兄!

人生天地之間,誰非滄海之涓滴、宇宙之微塵?而生命的奄忽又只是一剎,“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往事似煙,人們恐怕總還有不泯的良知,而這良知總會匯聚著扎起無形的花環(huán),獻給我親愛的大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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