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車自菜市口一拐彎,就上了新北京城最繁華的一條路,自宣武門到西四,穿過長安街,沿途大小的門面商鋪早就蓋過了王府井的風(fēng)頭。跟得上潮流的人們,都在這條街上摸著時代的脈。
要是往年,這個時候應(yīng)該是最熱鬧的,但是今年,只有西單菜市場貨架上用大紅蘿卜擺成的“歡度春節(jié)”幾個字,顯示著還有個節(jié)要過,到處都冷冷清清,有些鋪面干脆提前關(guān)門放了假。只有那缸瓦市的信托商店生意異常紅火,不停地有人搬著東西進(jìn)去,空著手出來,換回幾塊零錢,先應(yīng)付了這個年關(guān)。
車到西四路口,忽然間吵鬧的人聲引起了五爺?shù)淖⒁?。只見車站上,一群男人,有老有小,圍著一個長辮子的姑娘。邊上有一個外地口音的干部模樣的人,指著那姑娘激動地比劃著??粗@場面,五爺不用打聽就知道,沒別的,抓著小偷兒了。
這條路上,有兩條著名的無軌電車,102路和105路,一個從永定門站發(fā)車,一個從天橋發(fā)車,一路上經(jīng)過北京的繁華路段,是西半個北京城聯(lián)系著南北城之間最重要的交通工具,而終點都是白石橋——新北京的政府機(jī)關(guān)所在地。因為都是舊城,路窄,站短,再加上從火車站下來到政府出差公干的人多,這條線路多年來都有小偷出沒,經(jīng)歷了多少次嚴(yán)打,到現(xiàn)在也是個解決不了的難題。
和五爺當(dāng)年一起混的,因為種種原因,也有走上這條路的,還有些成了頭子。但是常家的家訓(xùn),讓常家叔侄自然和這些人保持著距離。五爺歸家心切,再說饑荒年月,這種事兒多了,誰還有心思看熱鬧??墒擒囃T谡旧系臅r候,五爺看到那姑娘的正臉兒,腦袋里嗡的一下就懵了。那姑娘不是別人,正是前兩年,五爺在王府井東來順偶遇的那個何姑娘。
要說何姑娘為什么淪落到如此地步?沒別的,生存。在生存面前,哪有什么臉面可言。她爹沒了的時候,她不過是個剛會走路的孩子,可這大漢奸
的后人的招牌,就這么硬生生背在了一個孩子的身上。她爹本是國民黨處置的,雖說把人給斃了,可是好歹也沒斷了母子幾個人的活路,誰承想大軍進(jìn)了城之后,還把她爹這些事給翻出來。她那個苦命的娘,雖也是窮苦出身,自小給賣進(jìn)了戲班子,可是怎么著也擺脫不了大漢奸登堂入室的夫人這一身份,十幾年來拖著個病怏怏的身子,靠給人洗衣服當(dāng)老媽子,湊合拉扯著幾個兒女??蛇@兒女大了之后,因為出身的問題,學(xué)上不了,活兒找不著,自打小就這么混著,除了混著,也沒別的辦法。
讓五爺懵的,倒不是何姑娘被人指認(rèn)為小偷這件事,五爺懵的是,何姑娘本是東城的,怎么會出了東城的地界,惹上了西城地盤上的這些人。如果不是特殊年月的年關(guān)難過,東城的地面上實在是撈不上油水來,這些東城的人物兒也不會傻到越了楚河漢界。五爺怎么知道何姑娘惹火上身了呢,原來圍著何姑娘那幾個人里邊,有五爺認(rèn)識或是當(dāng)年跟著五爺混的,他們圍著何姑娘,并不是什么見義勇為、伸張正義,而是賊喊捉賊,找越了界的同行的麻煩,何況這同行還是一個姑娘,一個漂亮姑娘。
這幾個人里,有一個五爺認(rèn)識,這人在舊社會就是一老混混,有個混名叫二滾子,吃喝嫖賭沒有他不沾的,有了錢就往八大胡同鉆,沒了錢就跑到西城地面上琢磨人,壞事兒沒少干。新社會,因為家里窮,于是搖身一變就成了城市貧民,變成苦大仇深的了。老實了沒幾年,游手好閑的毛病沒改,三十的人了也沒個媳婦,時不時地還靠講個葷故事,幾張春宮畫,一支前門煙,把一些不學(xué)好的半大小子拉下水,靠這些小子們的進(jìn)貢混日子。今天何姑娘落在這些人手里,那是真遇到壞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