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人用腹部的疤來辨認失蹤的人,當然是假定他已是尸體了。否則憑名字相認不就可以了嗎?
寺前癡立,我忽覺大慟,這座外形安詳穩(wěn)鎮(zhèn)的富士山于我是閑來的行腳處,于這男子卻是殘酷的埋骨之地??!時乎,命乎,叫人怎么說呢?
而真正令我悲傷的是,人生至此,在特征欄里竟只剩下那么簡單赤裸的幾個字:“腹上有十五公分疤痕”!原來人一旦撒了手,所有人間的形容詞都頓然失效,所有的學歷、經(jīng)驗、頭銜、土地、股票持分或勛功偉績?nèi)疾幌喔闪?,真正屬于此身的特點竟可能只是一記疤?;虬朊吨?。
山上的陽光淡寂,火山地帶特有的黑土踏上去松軟柔和,而我意識到山的險巇。每一轉(zhuǎn)折都自成禍福,每一岔路皆隱含殺機。如我一旦失足,則尋人告示上對我的形容詞便沒有一句會和我平生努力以博得的成就有關了。
我站在寺前,站在我從不認識的山難者的尋人告示前,黯然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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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我”,其實不都是一個名詞嗎?可是我們是復雜而又嚕蘇的人類,我們發(fā)明了形容詞--只是我們在形容自己的時候卻又忽然詞窮。一個完完整整的人,豈是能用三言兩語胡亂描繪的?
對我而言,做小人物并沒什么不甘,卻有一項悲哀,就是要不斷的填表格,不斷把自己納入一張奇怪的方方正正的小紙片。你必須不厭其煩地告訴人家你是哪年生的?生在哪里?生日是哪一天?(奇怪,我為什么要告訴他我的生日呢?他又不送我生日禮物)家住哪里?學歷是什么?身份證號碼幾號?護照號碼幾號?幾月幾日在哪里簽發(fā)的?公保證號碼幾號?好在我頗有先見之明,從第一天起就把身份證和護照號碼等一概背得爛熟,以便有人要我填表時可以不經(jīng)思索熟極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