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當(dāng)布什和他的軍隊加上石油公司和它們的顧問團正在摧毀伊拉克的同時,我和女兒卡佳(Katya)在日內(nèi)瓦碰了面。我告訴卡佳我在里斯本遇見了我母親。母親在世時,和卡佳之間有一種莫逆知心的情感,她們共同分享著某種非常深沉的東西,某種無須討論便可心領(lǐng)神會的默契。她們兩人都認為,想要在別人指定的地方尋找生命的意義,只是一種徒勞。唯有在秘密當(dāng)中,才能挖掘到意義。
聽完發(fā)生在里斯本的故事后,卡佳提議道:奶奶拜托你的事,可以從博爾赫斯開始!為什么不呢?你引用他,我們討論他,我們還常說要去拜訪他的墓園,你都還沒去過呢,我們一起去吧!
她在日內(nèi)瓦大劇院(Grand Théatre)工作,我騎摩托車到那里接她。我才剛把引擎熄滅,雙腳放下,立刻就被熱氣弄得窒息。我脫下手套。街上幾乎沒有車輛行人。在這盛夏時節(jié),市中心的每個人都走了。少數(shù)幾名行人,差不多都上了年紀,全踩著夢游者的緩慢步調(diào)。他們寧可待在外頭,也不愿留在公寓里,因為獨自面對這樣的懊熱,會讓人更加窒息。他們漫步,他們靜坐,他們給自己扇風(fēng),他們舔著冰淇淋或啃著杏子(這年夏天的杏,是近十年來最好的)。
我摘下頭盔,把手套塞進去。
基于某種特殊原因,即便是在盛夏最酷熱的時節(jié),摩托車騎手依然會戴上輕質(zhì)皮手套。名義上,手套是為了滑倒時可以提供保護,并把雙手和握把上的濕黏橡膠隔離開來。然而更要緊的原因是,手套能讓雙手免受酷寒氣流的吹刮,雖然暑熱讓這股氣流變得宜人多了,但還是會讓觸覺遲鈍。摩托車騎手戴上夏季手套,是為了享受精準的樂趣。
我走到舞臺后門,說要找卡佳。接待人員正在喝罐裝冰紅茶(桃子口味)。劇院關(guān)閉了一個月,此時只留下最基本的工作人員。
在那兒坐一下,接待人員溫柔地說著,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她。
卡佳的工作是撰寫節(jié)目介紹,向各級學(xué)生解釋歌劇和芭蕾──包括加爾文學(xué)院的學(xué)生。她從辦公室跑下樓時,身上穿著炭黑色和白色的印花夏裝。如果博爾赫斯站在這里,將只能看到一片模糊晃動的灰影。
我沒讓你等太久吧?
根本沒有。
你想去參觀舞臺嗎?我們可以爬到最頂層,很高喔,然后俯瞰整個空蕩蕩的劇院。
有件事是關(guān)于空蕩蕩的劇院的……
沒錯,它們是滿的!
我們從一道像是戶外逃生梯的金屬階梯開始爬。在我們上面,有兩三名舞臺工作人員正在控制燈光機器。她向他們揮手。
他們請我上去,她說,我跟他們說,我會帶你一起去。
他們也跟她揮手,笑著。
稍后,等我們爬到他們那層時,其中一人對卡佳說:嗯,看來你已經(jīng)有個爬高的好頭腦啰。
而我在心里想著,這輩子我到底參與過幾次這樣的儀式,這種男人向女人展示工作中某種特殊小危險的儀式(如果危險性過高,他們就不展示了)。他們想讓她印象深刻,他們想得到崇拜。這是個很好的借口,可以扶著女人,告訴她應(yīng)該踩哪里,或該怎么彎身。這還有另一種樂趣。這套儀式擴大了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差異,而希望的翅膀,就在這擴大的差異中拍動。在接下來的一兩個小時里,這套程序會讓人有種變輕變亮的感覺。
現(xiàn)在我們多高?
將近一百米,寶貝兒。
我們聽見非常輕微的顫音從某間彩排室傳來,是一名女高音正在吊嗓。電池照明燈昏暗微弱,在遠離光源之處,所有東西都籠罩在漆黑一片之中,除了一扇打開的門,比地窖口大不了多少,在很遠很遠的下方,舞臺后面。陽光透過它流瀉進來。它之所以開著,無疑是為了放進些許空氣。舞臺工作人員穿著短褲和背心,我們汗流浹背。
女高音開始唱詠嘆調(diào)。
貝里尼的《清教徒》(I Puritani),最年輕的舞臺工作人員宣布。上一季演了八十場!
Orendetemilaspeme
Olasciatemimorir...
再給我一次希望或讓我死……
舞臺就像干船塢,卡佳和我沿著其中一條橋梁走過。懸掛在橋梁上,平行排開,筆直垂降到臺板的,是油漆好的本季全部劇目的舞臺裝置。
一盞聚光燈的光束穿過臺板;女高音的歌聲,因為某種原因,停在曲中,就在這時,我們看見一只鳥,穿過打開的門,低低地飛了進來。
它在黑暗的空間里回旋了好幾分鐘。然后棲息在一條鋼纜上,充滿迷惑。我們發(fā)現(xiàn)它是一只椋鳥。它飛向一盞盞燈光,相信它們是通向陽光的出口。它已忘記或再也找不回剛剛飛進來的入口。
它飛翔在垂掛的背景間:海洋、山脈、西班牙客棧、德國森林、皇宮、農(nóng)民婚禮。它一邊飛,一邊叫著“提卻!提卻!”它的叫聲越來越尖,因為它越來越確定自己已陷入網(wǎng)羅。
陷入網(wǎng)羅的鳥需要所有東西變黑,除了它的逃亡路徑。但這情形并未發(fā)生,于是那只椋鳥不斷沖撞著墻壁、簾幕和畫布。提卻!提卻!提卻!
歌劇院有一則古老的迷信,如果有鳥死在舞臺上,房子就會著火。
那位彩排中的女高音,穿著長褲T恤,爬上舞臺。也許有人告訴了她那只鳥的事情。
提卻!提卻!卡佳模仿著它的叫聲。女歌手向上看,接近它。她也模仿起八哥的叫聲。鳥兒回應(yīng)著。女歌手修正她的音調(diào),兩者的叫聲變得幾乎無法分辨。鳥兒朝她飛來。
卡佳和我連忙沖下金屬階梯。當(dāng)我們打舞臺工作人員旁邊經(jīng)過時,一個年輕人跟卡佳說:以前都不知道原來你是個歌劇女伶??!
在街道外邊的劇院轉(zhuǎn)角處,有扇小門開著,女高音雙手交握胸前,不斷唱著:提卻!提卻!那些吃著冰淇淋和杏子的老人家聚集在她身邊,沒半點驚訝。在這樣的酷暑中,在一座被遺棄的城市里,任何事情都可能發(fā)生。
我們先去喝杯咖啡吧,卡佳說,然后去墓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