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十個學員終于抵達了。他們當中有些人在日本受過教育,能說寫日文。他們開始分析從漢口帶來的文件,文件都是從日本人那里繳獲的,工作的性質(zhì)重復而且艱苦。
與學員們一起來的還有一個叫吳福的翻譯。他在夏威夷出生,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只是語法不太規(guī)范。他在德國接受了工程師的教育,因而還能說一口洋涇浜德語。
其實,這幫學員一年前就被召集到一起了,問題是,他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對付這些繳獲的材料。我想,憑他們自己的力量,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該怎么做。我每天給他們上一堂預先備好的課,但是他們能聽明白多少,就不得而知了。我懷疑翻譯們自己也不甚了了,即便他們明白了,要向三十個說八種方言的學員陳述清楚,恐怕還是有困難。幸運的是,林和吳能說多種方言,至少他倆是這樣聲稱的。但從學員們的表情來看,我有時很懷疑這種說法是否真實。
根據(jù)不同的發(fā)音聲調(diào),中國字“shi”可以有不同的意思:“是”“十”或“四”。我跟林和吳打賭,如果他們背靠背,把各自想要表達的單字寫在紙上,然后讀出來,雙方肯定都不知道對方說的是哪個字。一場實驗下來,發(fā)現(xiàn)他倆相互猜對的次數(shù)不到一半,讓旁觀的學員們樂不可支。除了發(fā)音,中國字動詞的語態(tài)也很成問題。我讓林向駐華盛頓的中國外交當局拍發(fā)電報,查詢自我離開美國后,我每月的工資是否都按時入賬。林從得到的答復中竟無法斷定,這些錢到底是“已經(jīng)到賬”或是“將會到賬”。我把這事鬧得很大,負責財政的官員雖然一時找不到我的雇用記錄,也只好給我出了一張見票就支付黃金的票據(jù)。我的雇用合同是在中國當局撤出漢口時丟失的。這事之所以能順利解決,僅僅是因為我威脅說,若不解決,就給“刀斧手”發(fā)電報投訴。
學員們都恨“二號”。他把學員們?nèi)咳趥蛉碎g里,睡在上下床,里頭沒有暖氣,毯子也不夠,感覺就像住牛棚。他們的工作安排也很嚴苛:早上是8點到12點;下午是2點到6點;晚上是7點到10點。他們甚至沒時間洗衣服。而一旦有時間洗衣服時,他們就把衣服掛得花園里到處都是。在又是雨又是濃霧的季節(jié)里,他們?nèi)绾握业玫疥柟獍岩路窀梢彩莻€奇跡。一天早上,我放眼花園,見到處是濕噠噠的藍衣服,像吸滿了墨水的紙一樣,軟塌塌地鋪在院子里的石凳、石桌上。
學員們要離開這座房子的話,必須先申請通行證,否則不得出門。見大家實在沒有任何娛樂活動,我便讓木匠做了個乒乓球桌,并進口了球拍和球。等這一切準備就緒時,“二號”把我叫到他設在一樓的辦公室。
“乒乓桌是給誰用的?”他問。
“是給學員們的。”我回答道。
我的新翻譯吳將“二號”的回答翻譯成英語,語氣里透出一股憎恨:“將軍說,如果學員們有時間的話,應該用來學習,提高自己的水平……這頭肥豬,操他祖宗?!?/p>
吳在翻譯時老這么添加罵人話,總有一天要惹禍,不是他自己倒霉,就是我倒霉。
“二號”每天都來聽我的課,裝著聽懂了,而且還表現(xiàn)得很有學識的樣子。他一周兩次把學員們召集起來,長篇大論地訓話。
“他都說些什么呀?”我問吳。
“沒什么,”吳說,“只是哇啦哇啦亂說一氣。”
“什么是‘哇啦哇啦’?”
“就是隨便瞎扯,說些不著邊際的話?!?/p>
“但是關(guān)于哪方面的?”
“哦,比方說要努力工作,要節(jié)省用錢,不要去餐館或是電影院,不要和女孩子在一起,除非那女孩是經(jīng)過組織批準的,等等?!?/p>
看來在中國和在其他地方一樣,操守和道德方面的說教,總是讓人感到討厭。
“他們到底拿多少工資?”我問吳,“以至于他們要節(jié)省錢。”
“中國錢三十元一個月。當中的五元要付伙食費?!?/p>
今天的匯率是七元兌一金元或美元。
“可我明明看見‘二號’自己上電影院和館子了?!蔽艺f道。
“那頭可惡的‘笨驢’?!眳钦f。
“‘驢’?”
“我們是這么叫他的?!眳钦f。
我私下也是這么叫他的。但吳對他的不敬,倒讓我有點吃驚。
“我還見過‘二號’帶不同的女人到處跑?!蔽医又f,“為什么其他男孩就不行呢?”
“因為中國在搞‘新生活運動’。”吳說。
我說:“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是中國新制定的生活規(guī)則——但將領(lǐng)們不適用。將軍們可以有女孩子、姨太太,可以貪污。而政府小職員和賣苦力的士兵們都不可以?!?/p>
看來,自古以來,世界各國都是用“驢”來稱呼這種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