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安娜·施密特？”他重復著這個名字。她已經(jīng)用這個名字做過自我介紹了。今天，幾個小時之前，就緊接著尤利婭想在諾伊科隆露天游泳池自殺沒有成功之后。她的頭發(fā)看起來還是像被一個熨斗往后燙平了一樣，而馬爾克猜測她在高高拉起的風衣下穿著一件嚴肅色調(diào)的淺灰色套裝褲。唯一讓她稍微不那么嚴肅的是她手上那個脹得鼓鼓的打折商品塑料袋，許許多多的“女性購物成果”從里面擠出來，都是些男人們在逛商場的時候視而不見的東西，比如說一個小紅蘿卜或者一把芹菜。桑德拉和他以前經(jīng)?；ハ鄬Ρ舜送耆煌馁徫锪晳T開玩笑。她在超市會裝滿一車的水果、脫脂乳酪、洗衣柔化劑和香菜，而他會站在堆滿CD盤、電動螺絲刀或者大袋薯片的特價柜臺前。

“老天，你是怎么找到我住的這兒來的？”

這位苗條的女士放下她的購物袋，用黏濕的手指揉擦著手關(guān)節(jié)上被購物袋勒過的部位?！拔胰チ四愕霓k公室。那里的人給了我你的地址。”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沖，就好像她期待著他會因為讓她等了這么久而道歉似的。

“那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么？”

“我想……我曾經(jīng)是你弟弟待過的瘋?cè)嗽旱淖o士。”

“那又怎樣？”

他掏出大門鑰匙，不過他從來沒有必要用它。雖然在他住進來的時候，他收到的住房規(guī)定里提醒住戶在晚上8點之后要記得鎖上臨街的大門，但是住這里的人從來沒在意過，就像沒人在意禁止把玻璃瓶摻雜在樓房分類垃圾里的規(guī)定一樣。

“我在擔心本尼。”她口氣堅定地說，而馬爾克清楚地看到，這些做事果斷的人是怎么對待他們的病人的。她的語氣聽起來很專業(yè)，但是并不嚇人。既不讓對方覺得受到監(jiān)管，又具有足夠的權(quán)威，免得每一個指令都被質(zhì)疑，兩方面結(jié)合得恰到好處。估計列安娜也不是簡單的雇員，而是她那個部門的護士長，或者至少即將成為護士長。

他走進了大門，走廊里的自動燈忽地亮了。她又抓起了塑料袋，跟在他身后。

“他對我說，你已經(jīng)救過一次他的命了?！?/p>

“哦，是嗎？”馬爾克簡短地回應道。

確實，他在一年半以前及時發(fā)現(xiàn)本尼切開了動脈躺在浴缸里。

通常情況下他們一年只見一次面，圣誕節(jié)的時候在他們父母墳前。然而那天早上，他的手機顯示了三個未接來電，而在他的語音信箱中有雜音，讓人幾乎沒法聽清說話聲，聽起來像是他弟弟的。本尼對他打回去的電話沒有任何反應，這時候馬爾克就聽從了自己一時的沖動，開車去了他家。在那里本尼用一種驚悚的方式表明，他留在電話錄音里的是一段告別的話。

“我認為，你當時其實不應該收回你說過的話?！彼匦虏[起了眼睛，“在那些法官面前，在那些醫(yī)生面前。”

馬爾克還是沒弄明白，這奇怪的談話要達到什么目的。他報警救本尼的時候，他是耍了一個老伎倆，這伎倆總能讓一個自殺嫌疑人馬上被送到心理醫(yī)生的監(jiān)管之下。他宣稱，本尼在自殺未遂之前還想把他也殺了，這樣本尼就成了有公眾危害嫌疑的人，而且這就成了一個刑事案件。因為本尼已經(jīng)有過多次記錄在案的自殺嘗試，整個情況看起來真的有理由暫時把他強行關(guān)進一個封閉的瘋?cè)嗽豪铩ｑR爾克的謊言讓手段變得神圣，把他的弟弟從大街上拉了回來，擺脫了一個顯然只會讓他越陷越深的困境。另外，本尼在精神病院里沒那么容易找到一根皮帶或者一把刮胡刀?！澳懵犞医裉鞂ψ詺⒐适碌男枨笳娴囊呀?jīng)被滿足了。”他一邊說，一邊想打開信箱，但是肯定有某個破壞狂用螺絲刀把鎖給扭壞了。

禍不單行。鑰匙插不進去，所以塞到信箱口的家具廣告就是他唯一夠得著的郵件了。

“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現(xiàn)在很想下班休息，然后……”

“你弟弟突然完全變了，”她打斷他的話，“一天和一天不一樣。”

她緊緊拽著他的袖子，他剛想要掙脫，這時候燈熄了。時間控制器的亮燈間隔已經(jīng)過了。因為這里的老式開關(guān)不是像普通開關(guān)那樣裝有發(fā)光二極管的，所以馬爾克花了一段時間才摸到它。當燈又亮起來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沒有半點力氣了，他知道自己沒辦法終止和這個古怪護士的對話。

“本尼當然變了。他可是頭腦有病的人?！彼鲃诱f道。

“我說的不是這個?！彼龘u了搖頭，“這幾個月以來他都在自暴自棄。不想刮胡子，不想吃飯，整夜整夜不睡覺。他常常拒絕離開他的房間，如果別人敦促他那么做，他就真的變得暴力起來。”

馬爾克無奈地點點頭。這對他來說不是什么新鮮事。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那些醫(yī)生也沒有給本尼做什么好的診斷，所以暫時拘留就變成了長期拘留。

“但是一天和一天不一樣?！绷邪材劝蜒劬Σ[成一條線，這樣她的目光變得更集中了?！啊蟾旁诶袡z查前一個月，他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他要求吃水果，喝維生素果汁，在專人看管下在公園里長跑，讀《圣經(jīng)》。”

“《圣經(jīng)》？”

這聽起來確實不像他的弟弟。

“我不敢肯定，這個情況是不是意味著什么……”，她繼續(xù)說，“……但是本尼的行為是在做一次磁核共振檢查的那一天改變的?！?/p>

核磁共振？本尼的心理失常是有生理原因的？

“還有件事也挺奇怪的。通常我們會透視大腦來尋找反?，F(xiàn)象，但是對本尼只掃描了下半身。雖然他從來沒有抱怨過病痛。我把這些照片搞到了手。”

“然后呢？”

“什么都沒有。他完全正常?！?/p>

“你不是醫(yī)生，列安娜?！?/p>

“但是我頭上長了眼睛，而且我還看到，本尼在那次檢查之后有好幾次想把他吃的藥都吐出來。當我跟他提到這件事的時候，他說，他不想再讓毒藥進他的腦子了?！?/p>

馬爾克轉(zhuǎn)過身來對著她，朝她走近了一步：“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相信，他在檢查委員會面前演戲?！?/p>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他知道，我收回了我的口供?！?/p>

在那個悲劇把他的生活撕碎，那個車禍奪走了他的最愛之后，馬爾克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邓固苟∮貌恢鍪裁凑f服工作，就讓他糾正了錯誤的口供。他就是用這個口供把他弟弟送進心理治療所強制拘留的，雖然這讓他自己面臨刑事懲罰。

“把你弟弟從那里接出來?！彼栏赶蛩ㄗh說，“你需要他。他是你現(xiàn)在唯一活著的親人。”

如果說他在桑德拉死之前還天天都在為他這個弱不禁風的弟弟擔驚受怕的話，在那之后他就什么都不關(guān)心了。他不再花心思去想，本尼是待在封閉的瘋?cè)嗽豪锖茫€是流落街頭好；他現(xiàn)在自己的心理狀態(tài)讓他沒法再區(qū)別正確和錯誤的決定。而今天傍晚，這種無所謂的態(tài)度沒法奏效了，在經(jīng)歷了這樣的一天，阻止了一個女孩自殺，緊接著又接受了一次醫(yī)學檢查馬拉松之后。

馬爾克覺察到自己的怒火在上升：“你得原諒我的冒犯。但是你不會在這里埋伏著等我，就只是因為本尼突然找到了他的健康意識的本能吧？”

“不是。”

“那是為了什么？”

“我說過了，我很擔心。你真的應該留心看著他。我不相信，他一個人在外面能生活?！?/p>

這不需要你來對我說。說到底，那個時候是我發(fā)現(xiàn)他在浴缸里的。

“你憑什么得出這個結(jié)論？”

“憑這個?！?/p>

她把袋子放下，手伸進她外衣的內(nèi)口袋里，掏出了一個鼓鼓的信封。

“這是我在他的房間里找到的。在換床單的時候。他被釋放一個小時之后。”

她打開了信封。馬爾克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15000歐元。這些鈔票是真的?！绷邪材日f。她的聲音第一次變得不堅定了，甚至透出了驚慌?！拔也恢肋@意味著什么？我完全不知道你弟弟在被關(guān)著的情況下是怎么弄到這些錢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