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 秋霖遮驛路

鵠奔亭 作者:史杰鵬


 

一夜睡得顛三倒四,早上起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外面竟下著小雨,淅淅瀝瀝的。天氣陡然涼了許多,我換上綿衣,洗漱完畢,去堂上吃飯,發(fā)現(xiàn)多了一個人。他穿著暗紅色的公服,看樣子像一個縣吏。見了我,馬上緊跑幾步,跪坐在我面前,稽首道:“小吏廣信縣仁義里許圣,拜見刺史君。”

許圣,這個名字倒也大氣。我笑著點了點頭,他依舊低頭跪著,嘴巴里又咕噥咕噥說了一大通,不外乎是一些惶恐拜見的話。這也正常,就身份而言,他和我這個刺史有著天壤之別,如此激動也在情理之中。我讓他不必客套虛禮,坐直身體好好和我說話。

他把脊背稍微扳直了一點,抬起頭來,也是滿臉諂笑,雖然這種諂笑令我不喜,但我仍能略去他的諂笑,看出他臉龐的英俊程度。蒼梧還有如此英俊的男子,這讓我有些驚異。我原以為,這里的每個人,除了中原來的官吏之外,都是短小而皸黑的未開化蠻夷。

我和他聊了兩句,雖然他誠惶誠恐,聚精會神,但我仍發(fā)現(xiàn)他的眼珠飛快地掃了兩眼擺在我面前的食物,喉頭也急速鼓了兩下,好像在艱難地吞咽著什么。我知道那是涎水。對他這種小吏來說,我面前的食物足以讓他產(chǎn)生這樣的身體反應(yīng)。亭舍里供應(yīng)的食物是嚴(yán)格按照身份等級來分配的,像我這種人,一州的刺史,只要亭舍里有的食物,都必須給我拿出來?,F(xiàn)在我的漆盤上就擺著一只整雞,半條臘肉,蔥、醬、鹽、豉等調(diào)味品一應(yīng)俱全,甚至連耿夔的盤子里,也有半條臘肉。而在許圣的面前,卻只有一碗飯,一碗青葵,還有一碗紅紅的、在沿途的樹上就能摘到的果子,調(diào)味品也僅有一點醬和鹽,頗為寒磣。他只是當(dāng)?shù)乜h廷的一個普通小吏,秩級不過為斗食,當(dāng)然只能享受這種待遇。

今天我感到有點頭暈,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受涼了,沒有什么胃口。我把雞撕成兩半,一半給了耿夔,一半放在一個漆耳杯里,推給許圣:“許掾得無勞苦乎?如果不嫌棄,就請幫我把這些吃了罷,免得浪費。我年紀(jì)大了,食欲不佳?!闭f著,我還假裝憂傷地嘆了口氣,當(dāng)然不是真實的,人都有尊嚴(yán),要行施舍,也得委婉一些。

坐在堂上另一邊的龔壽,和他身邊那位陳無智,都不由得把腦袋往我這邊移過來,望著許圣,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艷羨。這也正常,雖然供給我吃的雞肉等物品是他們給我烹煮的,但是,他們自己并沒有享用的機會。因為這些食物都是從縣廷送來,每樣都有明確的文書記錄,而且它們是怎樣被沿途經(jīng)過的官吏享用掉的,也必須有文書記錄上報,私自食用將會受到嚴(yán)厲的懲罰。想想大家都是圓顱方趾的人,生在世上,命運就是這樣的不同,沒有什么辦法。

許圣大喜過望,趕忙伏地稱謝,然后也沒有一點猶豫,用手指迅疾鉗住那半只雞就往嘴里塞,腮幫子一鼓一鼓的,還偷眼望我,似乎有些羞澀。我怕他不好意思,假裝轉(zhuǎn)過頭去,和龔壽等人寒暄。龔壽向我解釋道:“使君,這位許圣君,是縣廷的書佐,奉令去外縣遞送文書,順便辦公事的,因為天晚,到我們亭舍歇宿?!彼f完,又補充了一句,“使君,沒想到廣信縣的小吏竟長得這般漂亮罷!”

我點點頭,又問:“大概很晚才來罷?!蔽蚁肫鹆俗蛲碜龅哪莻€春夢,不由得意味蕭索,我久已不夢見我的阿藟了,這不是說我已經(jīng)不愛她,二十年過去了,我對她的愛從來沒有減弱。我一直盼望能頻繁夢見她,只是總不能如愿。沒想到昨晚在這個偏僻亭舍,卻會突然好夢逐人。那時大概正倚著床欄發(fā)呆,不知不覺睡著的,可以肯定,一定睡得很晚。

龔壽道:“使君說得對,許君來的時候,天都快亮了。昨晚又一直下著雨,他把衣衫都淋濕了,我趕忙燃起一堆火,才給他烤干。好在我們這里天氣炎熱,就算淋濕了衣服也不那么容易著涼?!?/p>

這時許圣已經(jīng)吃完了半邊雞,伏地謝道:“多謝使君的賜餐,使君,下吏還有緊急公務(wù),要告退了。”

我望著門外,道:“這么大的雨,你帶了傘嗎?”

許圣望著屋外,有些遲疑:“昨天出來時天氣晴朗,沒有料到。”

“那就等等罷,你送的文書限定幾時?除送文書外,還有什么事情?如果不急,可否留下來陪刺史聊聊?!蔽彝蝗挥幸环N把他留下來的沖動,下著這么大的雨,反正也無事,不如待在這個亭舍中,欣賞一下風(fēng)景。這個許圣既然是廣信縣的小吏,長得又順眼,不如留下他聊一陣,只怕可以了解更多的本地風(fēng)物,這比將來和縣令虛假的攀談更為有用。

他馬上叩頭道:“小人所去的縣邑路程一百六十里,限時二十,除了送文書之外,也沒什么別的要緊事,主要順便采辦一點當(dāng)?shù)夭计?。既然刺史君有令讓下吏留下問話,下吏敢不聽從??/p>

這小吏還頗乖巧,他說昨天午后出發(fā),到今天差不多時間已經(jīng)過去大半,按時辦完公事是不大可能了。如果沒有特別理由,將在任職紀(jì)錄中記上一筆,影響升遷是肯定的。但是如果有我這個刺史命令他留下問話,則他不但不會受到上司斥責(zé),還會由于和刺史有過親密交談而受到縣吏們的尊崇。他應(yīng)該算是命好了。

我又和他們聊了會兒,雨仍舊沒有停的跡象。我想不停也無所謂,大不了在這盤桓幾日。任尚又喊腹痛,拉了幾泡稀屎,躺在屋里歇息。他一向體壯如牛,大概是不適應(yīng)交州的氣候罷。只是一路過來還好,到這里才發(fā)作,有點可惜。

這霪雨卻勾起了我對故鄉(xiāng)的回憶,我一時想去望樓上觀雨,于是讓龔壽給我們拿了幾張席子,鋪在望樓的樓板上。我讓龔壽去忙自己的事,只和耿夔、許圣兩人留下一起欣賞雨景。在雨中,遠(yuǎn)處的郁江又是一番景致,朦朦朧朧,如煙似霧。目光游轉(zhuǎn)的時候,我看見亭舍的后面是一片山坡,坡上高低坐落著一個個圓形的土堆,雜草叢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墳?zāi)?,這種背景,為雨中的鵠奔亭平添了一絲陰郁,是誰決定把鵠奔亭建在這里的?那個當(dāng)初下令建亭的官吏,一定也是個陰郁的人。

許圣的精神似乎很不好,雖然滿臉的喜悅,可是顏色卻顯得青白,沒有一絲精神。我讓他坐定,喝些熱騰騰的茶水,笑道:“許掾一夜辛苦了,按照廣信縣過來的路途,你昨天晚上就應(yīng)該路過鵠奔亭了,怎么今晨才到?”

他慚愧道:“不瞞使君說,昨天走到半路,感覺有些迷路,東折西折,找不著方向,著急之下,不小心踩空,掉下了山坡,昏迷過去。凌晨被雨淋醒,幸好手腳只是擦傷,沒有大礙,但是又餓又困,幸好發(fā)現(xiàn)了這個亭舍?!?/p>

我看見他手臂上確實有紅腫的傷痕,想了想,說:“這樣罷,你先去亭舍找個房間睡一覺,公務(wù)的事也不忙,將來縣令問起,就說我叫你留下的,他如不信,讓他移書移書:秦漢法律用語,指官府之間互相發(fā)送文書。給我?!?/p>

他再次重重點頭:“下吏聽從使君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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