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清自己——面對自己
認識自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其實是最難得,可能你看一輩子,到最后還是沒認清你自己。因為你會掩蓋自己的弱點。比如說虛榮心,我感覺我來這里還是有一點點小小的虛榮心作祟,還有物質的欲望,這兩個最難,有時候你自己會掩蓋。
《童年往事》那里關于以前的記憶是我在大學的時候寫的、整理的,還是在念“國立藝專”的時候。那時候我用日記本一條條寫,有些事情已經忘了,是追回來的。像《風柜來的人》他不是在啰嗦嗎?他媽媽在,她就一刀丟過去,腿割傷了對不對?那是我的經驗。因為以前我媽其實是非常郁悶的,因為這種精神上的問題,也不能說精神上的問題,不能說媽媽這樣,對不對?但是基本上我是非常理解她的狀態(tài)的,但是小時候你不會知道啊。那時候就會在,因為日本式的房子是高的,墊起來的,廚房是往下的,我媽她就在廚房那邊,我不知道她在吵什么,要什么。我媽已經吵得煩了,她那個菜刀就“咣”的一聲丟過來。在我的小腿肚留下了一個白白的口子。小腿肚那個地方可能是血管最少的,沒什么血,就這樣白白的一個口子,我媽丟完就嚇死了,馬上跑過來,那個印記很深,后來這個印記被我忘掉了,一直到我讀完大學才回來,所以我用在《風柜來的人》里面??次遗摹锻晖隆返臅r候,已經做了那么多的片子了——《風柜來的人》、《冬冬的假期》,才到《童年往事》。
《童年往事》中我媽去我姐家,就我們幾個小孩在家,錢被我花得一塌糊涂,我哥哥也會說我。我媽媽回來后,就生病了,回來在榻榻米那邊,她就用眼睛看著我,我忘記她講了什么,但意思就是我花了很多錢,用來賭博還有什么,我忘掉了。那個很深刻,那個眼神我非常深刻。
媽媽的眼神永遠忘不了
第二個眼神是我媽媽去世了以后,我媽是信基督教的,所以她的姐妹們就來了,在那邊唱《主里安睡》,那是實際的經驗,然后我在那邊,我哥哥在我前面,我哭得無法自持,哥哥回頭看我,他是詫異的眼光。因為我以前還得了啊——家里面的存折被我偷了賭博干嗎,家里面可以當的、可以賣的都被我拿去,然后床底下有一堆我們那幫人的刀,各種刀,以前有一陣子還每天磨刀,磨完之后放在身上,跟兩個人去街上巡。過那種日子時,我一天到晚出事,因為是我哥哥帶我,人家來找,我就跑掉,人家就要帶我哥哥去警察局扣手印。那我都很會掰,講一堆,這樣沒辦法。那時我捅出了一堆事,所以我哥哥看我哭是覺得很奇怪的,你怎么會哭?!
第三個眼神就是收尸那場戲。收尸的人回頭看了我一眼,我是安排我們四兄弟都在,其實那個時候只有我跟我的兩個弟弟。我那時候17歲。但是我告訴你我拍這部電影時怎么面對自己,我感覺這個是很現實的,你17歲,跟兩個比我小的弟弟,是沒有辦法去照顧這樣一個狀態(tài)的。那時候我奶奶是躺著的,先大小便失禁,后來一直清理,完了之后是意識陷入一種昏迷,我找醫(yī)生來家里看,不知道看了一次還是兩次,他說:奶奶的整個器官已經衰竭了,沒了。那時候我們應該會去幫她洗身子,但沒有。那個時候我很清楚我們那個年紀跟那個能力是不可能的。而且你看父母都去世了,沒有大人,所以翻看那一刻我們才發(fā)現,那個印象對我來講非常強烈,但是我感覺這是可以承受的,這是必然的,所以面對自己你要很清楚,整個情景是什么,而不是面對自己,不了解,或者是躲避,其實無從躲得,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我們常常碰到事情,老生常談,就是要面對,一定要面對的。你不面對,那個事情是過不去的,在你的腦子里是過不去的,哪怕是跟人家沖突,或者是任何事情。一旦你面對了,有個好處就是你理解了。理解了你才能過,而不見的非得要有什么行為,你面對就是理解,面對的過程你會逐漸理解,這是非常重要的,沒什么可以逃的,你一逃你就停在那里,你那個印記就永遠脫逃不掉。你又沒解決,你就一直停在那個里面。所以我拍《童年往事》的時候,其實是很冷的,非常冷靜的。再講到場面調度,你看我拍父親去世那一場。
那天正好停電,我的經驗是,停了電以后跑出去看,父親在捶桌子,有人叫了,我就跑去看,他的眼睛往上翻,我祖母過來,就掐人中,想把他掐醒,但那時他已經太弱了,我父親那個時候非常弱,后來就去世了。去世以后叫我去叫醫(yī)生,因為我很野,又會跑,啪啦啪啦,感覺整個街道黑乎乎的,整個視線就是在前面,什么都沒有的,就是這樣。一直跑一直跑,跑到醫(yī)院叫醫(yī)生來。我安排的就是這樣——叫真的醫(yī)生和護士到現場,我叫他們先不要進來。到正式拍才進來。因為我不要他們熟悉那個環(huán)境。他們有他們的專業(yè)技術,絕對可以做的。我只是告訴他們整段戲大概講什么,然后叫那個醫(yī)生跟那些親人講——我父親死了,已經沒救了。他就照這個標準程式,然后護士也是。然后這里面一個很重要的點就是導演最先應該啟動誰?當然是梅芳——演媽媽的那個女人,因為她是演員嘛。我說啟動是怎么啟動法呢?其實就是告訴他們,她第一個崩潰,然后那個時候隔壁鄰居已經聽到哭聲,就會過來,來了就坐在那個小客廳。中國人是這樣子的,有人哭得太強烈了,親戚朋友就會去拉,去幫,撫慰,讓她不要哭得這么傷心。我就跟那些演隔壁鄰居的人說這樣演。那些人是誰呢?那些都是當年童星的媽媽們,叫她們演那些角色。然后跟梅芳講:不可能輕易被勸好的。我只跟她們講:一定要勸。我是分開講的,那個場面一開,簡直是——梅芳一哭,然后感染到這些小孩,然后兩邊去拉的鄰居,拉不動,連鄰居都哭了。那個場面很嚇人,那個現場像往脊椎子竄上來的那種感覺。但是拍拍拍,拍到一半卻沒片子了,就是沒檢查那個底片,所以后來再接了一個鏡頭,你們仔細看。再來一次,接了一個鏡頭。因為那個拍不到,所有工作人員在現場,整個空氣是凝結的,那個敬業(yè)是很嚇人的。我在旁邊是冷得要死的看著。所以這個就是有時候你面對自己發(fā)生的事情是這樣子的。這個是需要訓練的,我當時很激動,但同時又非常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