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跟享和通話密集,每兩三天就會長聊。但漸漸地,彼此都融入了新環(huán)境里,日益疏遠。有時給他打電話,十有八九是關(guān)機。他已不在意我是否在找他。從四處散布出來的消息,還可以拼湊出享和的近況。
有女孩子追他,他亦追別的女孩。我了解他,他喜歡追求,喜歡征服感。追他的女孩太不明智。當課代表,當班長,很快因?qū)W習成績不好被撤職。但轉(zhuǎn)眼竟登上學生會主席的寶座,受學生擁戴。寫了好幾張檢查,憑一張嘴一張臉,學??倢λW(wǎng)開一面。?;@球隊控球后衛(wèi),打接撥,七場不下。
那些個夜里,我閉上眼睛就能想象出他在高中里的樣子。他一出現(xiàn),就以王子的形象。他微笑,露出潔白牙齒,溫文爾雅。他伸出一只手,說“你好,我叫林享和”,然后斯文地握手。手心溫暖。他說他喜歡游泳和打高爾夫,喜歡王朔的小說,喜歡NIKE和萬寶龍。他抱住女孩的腰,把她逼到墻角,問“你想不想我”。
想起這些,我總是不禁會笑出來,想告訴他垃圾箱就在他旁邊,不用假裝那么大聲地問。
然而想起石頭亭下他傷心的臉,想起那個因維男離去而哭泣的享和,我又不禁萬分哀傷。我覺得這種感情只在初中涉世未深時才成立,今后我們逐漸成為能獨當一面的大人,這種可貴的脆弱也便瓦解了。今后享和無論是對我,還是對其她女孩,那種單純再找不回。
難道,這是我拒絕他的原因嗎?難道我在作對比,我想要一個比愛維男更愛我的享和?
我對自己搖搖頭,說這樣不好。
享和新找的女朋友,很漂亮,畫濃妝,假天真。衣服顏色鮮艷,首飾夸張耀眼。開始讓人以為家境富足,貴為千金。日久發(fā)現(xiàn)衣服出自西單,首飾也沒有任何品牌。
看到她,我沖維男使個眼色,低聲說:“看到?jīng)]有,什么叫有錢人穿牌子,沒錢人穿樣子?!?/p>
維男幸災樂禍地笑起來。
再出來玩,享和就不帶她了。我踹他一腳,問:“媳婦兒呢?”
他不屑地“切”了一聲,說:“不要了,整個一小丫頭‘騙’子?!彼选膀_”字說得特別重。
我咯咯笑個不停,說:“你這個壞男人!”
“這么說可太曖昧了!”他瞇起眼睛,色迷迷地沖我笑,用食指在半空中一下一下點我的鼻子。
其實享和追了她很久,很上心。早餐會給他買一杯熱牛奶,見到她不由自主露出壞壞的招牌笑。學校打比賽,邀她去看。她遲到很久,幾乎結(jié)束才到。他依舊當著眾同學的面兒在賽場上沖她飛吻。這些只是技巧而已,問題是一旦到手,便索然無味??吹较砗透鷦e的女生親熱,她生氣傷心,有時會獨自流淚。但這些都不是具備殺傷力的武器,享和想要的是源源不斷的新鮮感,她給的了嗎?
所以分手。
享和說:“突然恢復到要自己一個人吃飯,身邊沒有姑娘,好不習慣??!”
然后他有一點點懷念那個女孩,想如果繼續(xù)在一起,情況也不會更糟。但很快他開始接近一個比自己大的女孩。為了她跟高年級學長打架,很可惜戰(zhàn)敗了。女孩拍拍他的臉蛋,說:“你太嫩了,踏踏實實學兩年吧!”
享和在她手心淺淺一笑,看到地上冒尖的小草,想大自然母親的春天都來了,我的春天呢?
2003年春,北京經(jīng)歷了一場“非典”浩劫。
在浩劫之前,我率先被“浩劫”,背上處分。我趴在德育處的桌子上寫檢查,要好的同學特地跑到窗口沖我招手。有的握起拳頭,給我一個支持的姿勢。我心想這他媽畜生,處分沒記你丫身上。
隨著天氣轉(zhuǎn)暖,病毒肆虐起來。據(jù)小道消息,很多學校相繼放假,全年級六百多人史無前例萬眾一心,要求學校放假。有同學在教學樓門口,發(fā)放市、區(qū)教委的電話。所有放學回家的同學人手一份,準備向上級求助。發(fā)放電話的同學對我說:“重點學校最怕批評,大家團結(jié)一致,我就不信告不倒它!再說咱們并不是無理取鬧,高二高三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有疑似病例,學校人口密度這么大,萬一出事兒誰也甭想跑。而且咱處在的位置,CBD核心,這成天車來人往,流動性那么大,有生命危險?。 ?/p>
我覺得我要是教委,聽了這番話,非得舉著封條逼學校放假。
我沖那同學豎起大拇指,說:“有文化就是不一樣!”
第二天早上進教室,我們決定再給教委打電話,實行輪番轟炸。
才剛播出號碼,未等對方接通,一個同學張牙舞爪地跑進教室,大喊:“別打了,別打了!報上已經(jīng)登啦,全北京市中小學統(tǒng)一放假!”說著就從背后抽出一張報紙給我們看,相當醒目的大標題。
我們都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把文章讀了好幾遍,才雀躍起來。
我們把報紙釘在墻上,有人瘋狂跑出去跟外班同學聯(lián)歡。
我坐在班里,能聽見歡呼聲猶如節(jié)日里的禮花,此起彼伏,絡(luò)繹不絕。“非典”帶給我們的,不是恐慌,不是謹慎,而真是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
我和享和終于正式開始交往,我覺得叛逆、鎮(zhèn)壓和處分等等,已經(jīng)讓我千瘡百孔、疲憊不堪。飛鳥終于倦了,想找個地方棲息。對享和的感情,積壓了太久,實在無力反抗自己的內(nèi)心需求。我覺得自己像是被套了韁繩的野馬,所有的桀驁不馴,終于崩潰在龐大的寂寞面前。
算了。交了。認了。
享和用拇指憐惜地撫摸我的額頭,有突兀的青春痘被他拂過。他傷心地說:“瑤晶,你的眉宇越來越深,積怨越來越重。怎么樣能幫你走出來,告訴我?!?/p>
我逃避似的躲開他的手,拉著他,假裝昂首闊步向前走。我說:“完全正常的人在我們的文化里是很少見的。這不是我說的,是心理學家凱倫?賀妮?!?/p>
“你有時候太固執(zhí)。”
“我堅持的都是正確的,固執(zhí)是女人最可愛的地方之一。”
享和一定很想問問關(guān)于我處分的事,但是我沒有主動開口,他就沒有問。我只是告訴他:“記個處分沒什么大不了,還可以撤。實在不行我就色誘,碰到女的我就使你色誘,絕對沒問題。”
我永遠不是悲觀的人,即使有點抑郁。
“非典”放假,看空中課堂,上網(wǎng)校,泡在網(wǎng)上百無聊賴。嘗試進陌生聊天室,與陌生男子交談。享和給我申QQ號,我記下后就丟到一邊,告訴他我不會下載。他心里肯定在我罵頑固,我才不管,我要他親自來見我。我說:“我不要跟你玩網(wǎng)戀?!?/p>
有叫“風雨交加”的男孩和我說話,他說:“你的名字好狠?!?/p>
我淺淺一笑,刻意看看自己的名字——血流成河,是有點爺們兒。我說:“戰(zhàn)爭女神降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