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有非常纖瘦的身材,曾經(jīng)是舞蹈演員,舞臺給了她生命的色彩。父親有自己的車行,提供給家人衣食無憂、偶有奢侈的生活。在車行辦起來之前,其實家里非常貧困。
維男始終記得年紀幼小時,母親在爐灶上用壺燒開水。壺發(fā)出尖細的叫喊,水便開了,母親會放下手中的一切,跑去關(guān)掉煤氣。然后把開水倒在臉盆里,對上涼水,給維男洗頭。母親似乎從來不試水溫,維男的小腦袋被母親的大手按在水里,燙得她哇哇直叫。她開始逃避洗頭洗澡,一定要被訓斥,才肯沖一沖水。冬天時候天寒地凍,家里只靠爐子取暖。蜂窩狀的煤高高低低地碼放在各家各戶門口,樓道里黑漆漆的,看起來又亂又臟。她好奇一摸,就一手黑,仿佛被玷污。因為極少抹油,她的手一到冬天,就干巴巴地裂出口子??粗约旱碾p手,像龜裂的大地,不禁興奮。她用一把黑鐵的豎直小刻刀,一點一點割手背上堅硬的皮,血流出來,也不痛不癢。
她長得又黑又瘦,像她母親。但她不夠靈巧的身體總是僂著肩,低著頭,走路時拖著地,發(fā)出擾人心煩的摩擦聲。母親見了,會一巴掌打在她后腦勺上,喝她。她委屈地挺起胸,欲哭無淚。
這樣的她在同學中毫不出眾,是班里可有可無的人。即使在家里,她似乎也不夠矚目。
二年級的時候,學校新任的音樂老師一眼看中了她,堅持要她加入學校的舞蹈隊。母親喜出望外,于是她開始了她的舞蹈生涯。她學的是芭蕾,可以穿漂亮的天鵝舞裙和緞面舞蹈鞋。隨著父親生意的起步、興隆,全家越來越重視她的舞蹈,希望有朝一日能過成為優(yōu)秀的舞蹈演員,舉世聞名。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財力,她也自我感覺在舞臺上如魚得水,自以為優(yōu)美得可以飛起來。
四年中,她在學校里倍受好評,名噪一時。她像小皇后一樣,被捧得高高在上。
畢業(yè),她去一家舞蹈院校附中面試。緊張使她渾身僵硬,動作怪異。但這并不能影響她的熟練和認真??脊賻捉?jīng)商量,結(jié)果出乎意料地,她的名額被一個從未學過舞蹈的女孩占據(jù)。父親開著寶馬闖到學校要求給個說法。校長找來了當時監(jiān)考的老師,老師心平氣和地說:“她沒有一雙跳舞的腿?!?/p>
這時母親才開始注意她的雙腿,看著看著,不禁流下淚來。這是和自己多么相似的一雙腿??!不管怎樣努力,終不能真正輕盈地飛起來。老師點在女兒身上的一句話,道破了自己大半生的玄機。
轉(zhuǎn)而來到重點學校,但已沒了她的夢想。四年的努力付諸東流、毀于一旦、心灰意冷。
站在講臺前作自我介紹,面色凝重、不茍言笑。
“維男,哼哼,男生名字!”班里躁動,語氣輕蔑。其實是對內(nèi)心懦弱和嫉妒的一種反抗。維男,我喜歡這個名字。
我坐在最前排,卻未能得到她一個目光。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是渴望。她目空一切的雙眼,讓我看到一種風浪過后的息事寧人。冰冷,仿佛末日。我旁邊的同學捅捅我,我都不予理睬,完全著迷。
對這個叫維男的黑瘦女孩印象深刻。
她坐在我們組最后一排,收作業(yè)時習慣把桌上的本拿起來放在最上面,這樣交給老師。非常優(yōu)雅的細節(jié),那些粗枝大葉的女孩只會生硬地把本壓在桌上,拿起來時,順便帶起桌上的那個本。
靠墻而坐,她要出去時會對旁邊男生說“stand up”。男生像乖順的羊糕,乖乖站起來,不敢懈怠。
升旗站隊,她站在我后面,突然問我:“你是從海淀過來的?”
我點點頭,頓時失語。我知道我又在一時間喪失了表達的能力,太長久的自閉讓我心生畏懼和憤恨,卻無法發(fā)作。
她笑笑,又將目光投向飄飄的國旗。
那個笑容,笑得恰到好處,笑得意味深長。我望著她的側(cè)臉,百思不得其解。但我是懦弱而呆板的,不善于發(fā)問。
這便是我們第一次對話,異常簡斂。
實驗課,我們都是初來乍到的人,無朋無伴,于是自然而然坐在一桌。起初我們都不說話,半節(jié)課后忍無可忍地,她說:“看看你的橡皮,行嗎?”
仿佛是被拉開了序幕,精彩隆重登場。
“你們小學有沒有?;??”她神秘地問我。
“我們沒有過,你們有嗎?”
“有。”她眼睛帶光地笑起來,抿著嘴,特別甜蜜的樣子。
我也跟著激動起來:“是不是你?”
她只是笑,不說話。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我伸腿輕輕踹她。
她一邊回踢我,一邊趴在桌子上咯咯地笑。如果當時我知道她的過去,那件白色天鵝芭蕾舞裙一定被我臆造得美妙絕倫。對那時的我來說,?;?,多么美好而高不可攀的詞藻。好像女孩子夢寐以求的終級目標。
生物書打開,有裸體的人體結(jié)構(gòu)圖,上面標志著各種肌肉的名稱。我用鉛筆在裸體下身畫了一個圈,問她:這是什么肌?
她見了書上的字,笑得特開懷,寫:Ji Ji Ji 。
然后我們把頭靠在一起,好像什么惡作劇得逞般得意。有一種邪惡無比單純。
一起去小賣部,她喜歡紅茶,我喜歡茉莉綠茶。
她說:“我來買,我來買?!?/p>
我說:“我來買,我來買?!?/p>
她每次都是買兩瓶紅茶,然后給我一瓶。
我每次買一瓶紅茶一瓶綠茶,把紅茶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