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民國的文人——長沙談魯迅(3)

荒廢集 作者:陳丹青


 

陳:周作人晚年不是凄涼,而是孤立和悲慘。說他孤立,因為建國后他被提前釋放,毛澤東批示將他養(yǎng)起來,寫回憶,弄翻譯,月薪兩百元,相當高。但他不再有朋友,不再有社會地位。說他悲慘,是這樣的日子過了十多年,到“文革”,他就被紅衛(wèi)兵折磨,攆到破屋子里,有個老婆子偷偷伺候他,有一天他在炕上喝完一碗粥,當天就死了。

周作人晚年有一方印章叫作“壽則多辱”,說的是實話。但他刻這方印時,還想不到會領教“文革”時期的侮辱。他因漢奸罪被審判,坐監(jiān)牢,屬于懲罰,不是受辱。

至于他一生是否對魯迅怨恨,我以為不要隨便揣測。即便有怨恨,那也并非是錯,因他是魯迅的弟弟。而像這樣的兄弟恩怨,不是外人可以任意揣測的。在座諸位可能是獨生子女,沒有兄弟姐妹,但都有父母、親人、好朋友,外人公開揣測議論你們的私人感情關系,你們會同意、會接受嗎?

“政治化的魯迅遺產(chǎn)以不可抗拒的方式灌輸至今,看不出停止的跡象——在中國,魯迅和馬克思各有分工:魯迅專門負責詛咒萬惡的舊中國,馬克思專門負責證明社會主義的必然性。”這個意思,就是事實上的魯迅并不只是詛咒萬惡的舊中國,他詛咒之外的東西,可以簡要介紹一下嗎?陳:“吃人”的“禮教”,頑劣的“國民性”,軍閥統(tǒng)治,國民政府的壓迫,等等等等——這些主題,是魯迅一代知識分子全都詛咒的事物。陳獨秀、胡適,當年就是發(fā)起反禮教、主張文學革命、呼吁改造國民性的先鋒人物。

可是為什么大家只知道魯迅一個人在“詛咒”呢?就因為五四一代知識分子和知識遺產(chǎn),被高度政治化——胡適的知識背景是英美那一套,后來又和國民政府合作,所以他的革命性全部不算,變成反動派;陳獨秀因為二十年代末不服蘇聯(lián)的管制,既被共產(chǎn)國際拋棄,又被中共黨內(nèi)打擊,所以他的革命性也全部不算,連創(chuàng)建共產(chǎn)黨的大功勞也不算。魯迅死得早,沒有介入國民政府,也不是共產(chǎn)黨員,而他的“詛咒”具有高度的文學性,他在新文學運動中的影響力和權威性,其他新興知識分子比不上,所以魯迅在建國后最有利用價值,最方便被以一種極不道德的方式樹立為一個道德的,甚至超道德的形象,來壓迫大家。

在這一場巨大的陽謀中,真正被利用的是我們幾代人。獨尊魯迅的真目的,是為了使我們無知,使我們不懷疑,使我們盲從意識形態(tài)教條。我應該說,我們幾代人被成功地利用了?,F(xiàn)在一部分人知道被利用,于是掉過頭來詛咒魯迅。

那么魯迅是否還“詛咒”過其他事物呢?第一,魯迅固然詛咒過古文、禮教之類,但對其他事物,他不是詛咒,而是懷疑、諷刺、批評;第二,他議論過的事物,太多了,譬如文人相輕問題,翻譯問題,美術問題,小孩子和婦女問題,留胡子和拍照問題,書籍封面設計和毛筆鋼筆問題,等等等等。但他懷疑批判的方式多種多樣,有輕重,有曲直,亦莊亦諧,即便他被引述最多的批判命題,也不像長期宣傳的那么極端、片面、簡單。所以第三,今天議論魯迅的年輕人,閱讀過幾本魯迅的書?閱讀過多少其他五四文本?假如閱讀過,應該不會有以上問題,不會問魯迅時代的其他文人是什么狀況,魯迅怎樣對待他的朋友或兄弟,尤其不該問魯迅是否還詛咒過其他事物。為什么呢?因為只要閱讀魯迅,閱讀那個時代的作品,就不會有以上疑問,即便有,也不是這么問法。

總之,半個世紀的洗腦,弄得本來應該知道的事情,變得不知道,本來蠻清楚的是非,變得不清楚,本來很普通的常識,變得很稀罕。獨尊魯迅的后果,不是我們只知道魯迅,不知道其他人,而是我們連魯迅也不知道,也要來問。

我今天回答的,其實都不該是問題,結果都變成問題,要破解這些問題,很簡單,請閱讀魯迅??晌覐膩聿粍窀鎰e人讀魯迅,因為幾代人被逼著讀魯迅,讀了等于沒讀,或者,還不如不讀——這就是我為什么說:扭曲魯迅,就是我們的被扭曲。

在這個演講中,陳先生也認為“中國畢竟有所進步了,今天,魯迅的讀者有可能稍微接近魯迅生前的語境”,那么,魯迅生前的語境究竟是怎樣的?通過魯迅的作品,我們是否能比較全面客觀地了解到?或者說,我們需要如何自覺地破除掉那種強加的誤導,去通過魯迅作品,而真正了解那個時代?

陳:當我們說怎樣“真正了解那個時代”,似乎暗示:我們已經(jīng)了解自己的時代——我們真的了解自己的時代么?我看不了解。我們?yōu)槭裁匆私狻澳莻€時代”呢?就是為了了解我們自己的時代。

魯迅時代的所謂“語境”,當然可以在魯迅作品中到處感受。譬如他們兩兄弟伙同北京一幫不安分的教授,一再寫文章公開痛罵當時的教育總長章士釗,現(xiàn)在哪個文人敢罵現(xiàn)任教育部部長?就算有,哪家媒體敢發(fā)表?又譬如魯迅多次提到檢察機關任意刪除他的文章,可是當他將那些文章湊成集,還可以補全被刪除的句子和段落,而且在下面標上黑線,告訴讀者這些字句段落曾經(jīng)被刪除。諸位要想“全面客觀”了解“那個時代”,讀一個人的書,絕對做不到。最笨的辦法就是讀各種各樣的書。如今的書店和圖書館,各種各樣的書越來越多,只要你想了解,你就去買來借來讀,好不好?

至于怎樣“自覺破除那種強加的誤導”,我的意見,是先從語言開始,從我們張口說話開始。我們幾代人,包括今天八九十年代出生的大學生,一開口,一下筆,都是黨的語言,黨的文化,除了這種語言,我們沒有別的語言,沒有別的表達方式——但這個問題太大了,這里不展開。

《笑談大先生》說了魯迅的好看好玩,印象最深的還有那些評價,說一些人,在中國近代史都稱得起先驅和導師,“他們的事功,可以說均在魯迅之上”,這點真的顯出有“不僅還原魯迅,還還原著一個時代”之感。希望仍以這樣生動可信的方法,為我們再畫一個時代輪廓背景里的魯迅像。

陳:這也是多讀書的問題?!笆鹿Α痹隰斞钢系娜宋?,民國時代太多了。譬如魯迅是晚清的留學生,早期留美學生中有位詹天佑,曾經(jīng)建立大功勞,就是發(fā)明了“人”字形鐵軌,修成京張鐵路。留日學生中有位大名鼎鼎的秋瑾姑娘,為了反清,腦袋給割下來。魯迅從來沒有發(fā)明任何有用的工具,也沒有為革命蹲過一天監(jiān)獄,更別說獻出生命,他只寫了一篇幾千字的小說,叫作《藥》,算是紀念秋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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