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低俗小說》(1995)又是另外一回事,據(jù)昆汀·塔倫蒂諾說,它“并不是黑色電影。我不做新黑色電影”[41]。從某種意義上,他的話是有道理的,因為塔倫蒂諾作品和我上面描述的電影在風(fēng)格上很少有共同之處。《低俗小說》搬演于被導(dǎo)演敏銳捕捉描繪的當(dāng)代洛杉磯,由廉價改建的布道院風(fēng)格公寓房,帶有游泳池和按鍵警報系統(tǒng)的瞰都房Condo:是Condominium的簡寫,一般也稱為公寓,房子的所有權(quán)歸房主所有,但房子的一部分與別人共有,例如墻壁、院子、公共設(shè)施等。一般位于繁華地段或交通便利之處,配套設(shè)施完備,管理費雖高(有專人負(fù)責(zé)維護管理),但房價較低?!幾ⅲ焦戎需傆酗椷叺哪翀鲲L(fēng)格(ranchstyle)住宅,掛著聯(lián)邦星條旗、沿街排成條帶狀的槍支零售店,以及像“長耳兔”(JackRabbit Slims)這樣的主題餐廳組成,后者是一個“跳動著脈搏的蠟像館”,菜單中有“道格拉斯·瑟克牛排”這樣的食物。注意這部電影的敘事結(jié)構(gòu)是隨偶發(fā)的機緣生成(contingent),而非妄想狂式的。和經(jīng)典黑色電影不同的是,本片并不是通過歸因于某一高高在上的社會或心理的決定性元素來解決它的非線性情節(jié)架構(gòu)。相反,它是通過一個隨機或巧合的有趣模式把各個事件串在一起,風(fēng)格上更接近理查德·林克萊特(Richard Linklater)的《都市浪人》(Slacker,1991)或電視劇集《宋飛傳》(Seinfeld),而非《雙重賠償》這樣的現(xiàn)代主義文本。
從另一方面看,《低俗小說》顯然有硬漢文學(xué)的源頭,它把四則互相關(guān)聯(lián)的硬派“短篇故事”的碎片以復(fù)雜的時間方案編織在一起,從中創(chuàng)造出一個蒙太奇。它同樣指涉了《長眠不醒》、《槍瘋》、《死吻》,216甚至《唐人街》(其中一個人物模仿著《唐人街》中的波蘭斯基說道:“你先請,小貓咪?!保_@部電影原名《黑面具》(Black Mask),而它的劇本(由羅杰·阿瓦里[Roger Avary]和塔倫蒂諾共同創(chuàng)作)則受到吉姆·湯普森、查爾斯·威爾福特(Charles Willeford)和埃爾莫爾·倫納德(Elmore Leonard)等第二或第三代黑色電影編劇的影響。本片并不是一部精神分析電影,但卻對肛門性欲開足了諷刺的玩笑。它那令人眼花繚亂的情節(jié)架構(gòu)、“犯罪冒險”的氛圍、對社會責(zé)任信息的鄙棄和對B級片暴力的癡迷想必會吸引那些在1940、1950年代發(fā)明了美國黑色電影這一概念的法國批評家。
最終,《低俗小說》同其他類型的新黑色電影的區(qū)別與其說在于它的結(jié)構(gòu)和感悟力,不如說在于它特有的“時尚結(jié)點”。例如,兩個打手,文森特和朱爾斯(Vincent and Jules,約翰·特拉沃爾塔[John Travolta]和塞繆爾·L. 杰克遜[Samuel L. Jackson])都穿著黑色西裝,打著細窄的鉛筆領(lǐng)帶,就像重拍版《殺人者》中的李·馬文(Lee Marvin)。兩個人都不戴帽子,他們的頭發(fā)并非朝后梳,而是具有1970年代風(fēng)格:文森特是一頭長發(fā),朱爾斯則是一頭卷發(fā)。因此,這部電影的新鮮感在于:它所借鑒的過去文本的范圍與尋常的黑暗驚悚片有所不同。塔倫蒂諾并非簡單地回到1940、1950年代,他的靈感更多來自那個作者論仍然盛行的年代,那個黑色電影的概念在美國本土生根發(fā)芽的年代,那個相當(dāng)成熟復(fù)雜的電影文化和“泡泡糖搖滾舞曲”(bubblegum)音樂、彩色電視共存的年代。他使用舊素材的方式很大程度上與“電影手冊派”在1960年代早期所做的一樣,不過他的懷舊對象已延伸至《窮街陋巷》和《周末夜狂熱》(Saturday Night Fever,1977),而他對電影的狂熱與對那些“刻奇電視作品”(TV kitsch)的“屏幕記憶”是結(jié)合在一起的。
眾所周知,塔倫蒂諾的電影史知識并非來自電影資料館,而是音像店。即使如此,他所拍攝的那些具有密集的超文本性的電影仍然重現(xiàn)了1960年代批評的“地下”氣質(zhì)。他的“政治”中包含了對戈達爾、法斯賓德和讓-皮埃爾·梅爾維爾(JeanPierre Melville)這樣的歐洲作者,斯科塞斯、施拉德和薩姆·佩金帕這樣的美國人,霍克斯和塞繆爾·富勒這樣的老派硬漢,以及吳宇森(John Woo)和阿貝爾·費拉拉(Abel Ferrara)這樣的當(dāng)代血腥情節(jié)劇專家的致敬?!兜退仔≌f》指涉了上述導(dǎo)演的作品,但它(如影片名所暗示的)也指涉了一座垃圾作品的萬神殿,類似于超現(xiàn)實主義者偏愛的“過火的”(overthetop)恐怖電影和歷史神話片。它的試金石中有《僵尸》(Zombie,1980)這樣的意大利剝削電影、《老兄》(The Mack,1973)這樣的黑人剝削片和《一個女生聯(lián)誼會員的驚人告白》(Shock Confessions of a Sorority Girl,1957)這樣的羅杰·科爾曼B級片。217事實上,《低俗小說》最終變成了一個喜劇且近乎百科全書式的慶典,內(nèi)容是五十年來各種針對男性青少年的垃圾。例如,它致敬的對象有廉價的卡通片(《加高歷險記》[Clutch Cargo])、鮮為人知的摩托車動作電影(《輸家》[The Losers]),以及一系列兒童文化英雄(拉什·拉呂[Lash LaRue]、方茲[Fonzie]和查理的天使[Charlies Angels])。它甚至見縫插針地包含了幾段學(xué)術(shù)性對話:論述大批量生產(chǎn)的奶酪漢堡的優(yōu)缺點。
毫不奇怪,《低俗小說》的情節(jié)肆意借用其他電影。在“金表”這個段落中,職業(yè)拳擊手布奇(Butch,布魯斯·威利斯)做了個荒誕可笑的噩夢,夢中人是克里斯托弗·沃爾肯(Christopher Walken),他戲仿了自己在《獵鹿人》(The Deer Hunter)中飾演的那個越戰(zhàn)老兵的著名角色。布奇從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殺人者》、《設(shè)局》和《靈與欲》這類黑色拳擊電影的情境中。他在拳擊場上殺死自己的對手后,從更衣室的窗戶跳出逃亡,坐上了一輛出租車的后座,就像《長眠不醒》中的情形一樣,司機也是一個美麗女子(在出租車的窗戶上,我們看到黑白的背投銀幕)。接下去的十五分鐘,他從一部恐怖電影踉蹌而行到另一部恐怖電影,包括《精神病患者》、《激流四勇士》(Deliverance),甚至是《落水狗》。這種指涉的癲狂在他從一家典當(dāng)行的墻壁上挑選一系列可用的武器時達到了高潮:218起先,他是《威震八方》(Walking Tall)中的比福德·普瑟(Buford Pusser),隨后是《德州鏈鋸殺人狂》(Texas Chainsaw Massacre)中的皮臉(Leatherface),最后又成為《高手》(The Yakuza)中的羅伯特·米切姆。
這種對低眉材料的大量使用讓人強烈地想起最初的作者論者。事實上,早期的戈達爾對塔倫蒂諾尤其重要,后者喜歡“電影評價它們本身、電影和電影史”(轉(zhuǎn)引自Woods, 74)的感覺。戈達爾的影響在《低俗小說》中隨處可見——從烏瑪·瑟曼(Uma Thurman)的發(fā)型(讓人想起安娜·卡琳娜[Anna Karina])、烏瑪·瑟曼和約翰·特拉沃爾塔那段搖擺舞(激發(fā)這段的是《周末夜狂熱》和《法外之徒》[Bande à part,1964])、幽默的插卡字幕(intertitle),一直到電影本身所展現(xiàn)的那種指涉的精神。然而,重要的是,雖然《低俗小說》的確充滿了對各種文本的參照和交互參照(包括對《以西結(jié)書》[Book of Ezekiel]的一次重要引用,順帶著令人想起《獵人之夜》),但它在所引用材料的廣度和對觀眾的要求方面同《筋疲力盡》相距甚遠。塔倫蒂諾確實才華橫溢,但他的“超文本”卻相對范圍狹窄,它們主要是由睪丸激素驅(qū)使的動作電影、硬派小說和《超級艷諜》(Modesty Blaise)這樣的流行藝術(shù)連環(huán)漫畫組成的。他對大眾文化的態(tài)度和戈達爾這樣的導(dǎo)演相比亦較少反諷。實際上,他給我們的是可口可樂,個中見不到什么馬克思?!皾M世界都能買到可口可樂,對此我覺得爽翻了,”他在英國國家電影劇院(National Film Theatre)告訴一位觀眾,“這些小東西,諸如可口可樂、巨無霸漢堡、麥當(dāng)娜、貓王、拳王阿里和凱文·科斯特納(Kevin Costner),讓我們成為這世界的一部分,不管你喜歡與否?!?轉(zhuǎn)引自Woods, 73)因此,《低俗小說》仍完全處在娛樂和后現(xiàn)代資本主義的范疇,從不要求我們重新思考或批評電影的本性。這當(dāng)然是一部充滿著年輕活力和創(chuàng)造性的電影,但最終它只是經(jīng)典作者論無意的戲仿性復(fù)本,并同MTV和主流好萊塢較少政治、較多商業(yè)的氛圍保持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