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艾達(dá)的感傷人道主義和平基扭曲的天主教信條之間，格林似乎更同情那個年輕的殺手。他也著迷于平基與羅斯之間的施虐受虐關(guān)系，而這和艾達(dá)所鐘愛的那種隨意世俗的性愛如此不同。在小說的下半部分，格林充分地開掘了這種乖戾的緊密關(guān)系，他所強調(diào)的是靈魂的精神沖突，而非生命的世俗戰(zhàn)役。平基相信拯救的可能性，他深深著迷于牧師，而且他對性感到厭惡，并想把羅斯也推入地獄。格林這樣描寫道，當(dāng)他看到羅斯的大腿時，“那一瞬間的性欲望使他直犯惡心”（130）。在接近小說的結(jié)尾處，凱特出現(xiàn)在平基的夢中——口中淌著血，給了他一把剃刀，口中咕嚕著“這些奶頭”。和哈姆雷特王子一樣，平基相信他死去的父親在請求他為其復(fù)仇，但他有一個比直接的謀殺更好的計劃：他給了虔誠的天主教徒羅斯一把轉(zhuǎn)輪手槍，告訴她一個他自己實際上并不打算參與的兩人一起自殺的計劃，他說：“你只要扣動扳機(jī)就可以了。這并不難。把它放在你的耳朵上——這樣能讓它平穩(wěn)些?！保?49）

幸運的是，警察及時趕到了。平基死得相當(dāng)難看，72一瓶硫酸潑在他的臉上，他跳下了懸崖。然而，格林甚至在小說的結(jié)尾也拒絕提供宗教上的安慰。平基并沒有在死前請求贖罪，這使羅斯深感不安，于是，她來到了布萊頓的圣約翰大教堂，一個牧師向她提到了保守天主教教徒夏爾·珀甘（Charles Péguy），并告訴她“令人畏懼……而奇異的神恩”（appalling ...strangeness of the mercy of God）：“如果（平基）愛你，那么當(dāng)然，這表示他還是有好的地方的?！保?57）最后，羅斯回到了她的房間，聽著平基在布萊頓碼頭給她錄的一張唱片。她并不知道（但我們知道）唱片所傳達(dá)的信息是：“天殺的，你這個小婊子，為什么你不能在我眼前永遠(yuǎn)消失，讓我一個人好好待著？”這個結(jié)尾加大了情節(jié)劇的分量，它以詹姆斯一世時期最黑暗的復(fù)仇悲劇的方式，轟倒了所有的支撐物。也別忘了《黑暗之心》的結(jié)尾，馬爾羅拒絕告訴上層階級的“未婚妻”柯茲的最終遺言是“恐怖！恐怖！”，而正是這個顛覆了整個情形。在《布萊頓硬糖》中，一個工人階級的女性將從她的丈夫口中得知有關(guān)他的所有事實。格林在小說的最后寫道：“她在6月稀薄的陽光中迅速地走著，走向最恐怖的所在?！保?58）

在1938年，這樣一部小說是很難被改編為電影的；要等到1947年，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已經(jīng)結(jié)束，黑色氣息的電影正在風(fēng)行，而當(dāng)格林成為為好萊塢提供素材的成功作家時，《布萊頓硬糖》才被改編為西區(qū)West End：與紐約百老匯齊名的世界兩大戲劇中心之一，也是英國戲劇界的代名詞。——編注的戲劇，并被改編為一部英國電影。戲劇版由特倫斯·拉蒂根（Terence Rattigan）操刀，他省去了小說的震撼結(jié)尾，但格林早已決意電影版不能這樣做了。

在討論電影版的《布萊頓硬糖》之前，我們還需先看一下在格林取得國際性的聲譽之后，處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中及稍后階段的好萊塢是怎樣改編他的小說的。起初，格林對制片廠來說是一個問題，因為他雖是暢銷作家，但總是顛覆那些流行的成規(guī)。經(jīng)典好萊塢如何處理他的作品也許可以從《出租的槍》（1942）得到最好的說明，這是好萊塢對他的犯罪小說最早、商業(yè)上也最成功的改編之一。派拉蒙早在《一支出賣的槍》出版之前的1936年就購買了它的版權(quán)，但直到1941年才將它改編成劇本——這是在華納重拍了《馬耳他之鷹》之后，在格林以《權(quán)力與榮耀》（Power and the Glory）榮獲霍桑登英國文學(xué)獎(Hawthornden Prize for British literature）之后，也是在戰(zhàn)爭讓對納粹的批判得到廣泛接受之后。［45］在電影的演職人員表下，派拉蒙特意放置了小說的皮面裝訂版，仿佛是要利用格林的文學(xué)聲望。73但是電影的故事卻和格林的小說大相徑庭。小說講述的是一個叫“雷文”（Raven，對愛倫·坡的明顯影射Raven意為烏鴉，與愛倫·坡的名詩同名，故有此說?！幾ⅲ┑墓蛡驓⑹?，在戰(zhàn)前的英國暗殺身為社會主義者的戰(zhàn)爭大臣。雷文的雇主們希望能從軍火工業(yè)中撈取利益，但是當(dāng)他們以偷來的銀行支票來糊弄雷文時，后者便開始實施報復(fù)了；最后，雷文無意中成了社會公正的代言人和替罪羊，暴死在法律之手中（他被一個他開始信任的工人階級的迷人女性所出賣）。派拉蒙的電影劇本，署名是艾伯特·馬爾茲（Albert Maltz）與W. R. 伯內(nèi)特（W. R. Burnett，《小愷撒》的作者），把場景移到美國，并抹平了格林小說中的大多數(shù)反諷——因應(yīng)戰(zhàn)時宣傳之需。和其他制作于1940年代早期的許多犯罪電影（例如《渡過黑暗》［All Through the Night］，一部于同年由華納公司制作的鮑嘉黑幫片）一樣，它讓反角們皈依納粹的“第五縱隊”Fifth Column：一般指一個國家內(nèi)部的某些為顛覆本國而工作的秘密團(tuán)體。這個術(shù)語在1936年的西班牙開始被使用，其時，Emilio Mola將軍發(fā)表公開聲明支持佛朗哥，并聲稱他的“第五縱隊”會加入佛朗哥所領(lǐng)導(dǎo)的四個縱隊。這個術(shù)語后來被海明威等作家廣泛運用，并流行開來?！g注成員，而主角則成了大蕭條時期社會不公的受害人，并變成一個民主政治的擁護(hù)者。他們還改造了主角的樣子：小說中的雷文是個兔唇，但在電影中，由艾倫·拉德飾演的雷文則是一個非常迷人的小伙，他唯一的身體缺陷就是稍有殘疾的左腕。［46］事實上，《出租的槍》把艾倫·拉德和維羅妮卡·雷克打造成了好萊塢最性感的商品；這對憂郁的金發(fā)尤物看上去簡直是一對亂倫的情侶，黑暗、德國式的場景把他們那加利福尼亞風(fēng)格的美貌襯托得熠熠生輝。

盡管有這樣那樣的改動，派拉蒙卻并未制造出一部爛片。電影去掉了小說中的反猶元素與一些過于深奧的象征，也加入了自有其獨到價值的影像上的表現(xiàn)主義。當(dāng)《出租的槍》于1946年在巴黎上映時，它被視為正在發(fā)展中的黑色電影“系列”里的關(guān)鍵性作品。博爾德與肖默東將其視為三部具有源頭意義的黑色電影之一：《馬耳他之鷹》為黑色電影帶來了犯罪心理學(xué)；《上海手勢》創(chuàng)造了一種獨特的黑色情色主義；而《出租的槍》則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的人物類型（“天使殺手”［angelic killer］）和以城市為背景的超現(xiàn)實主義追逐的成規(guī)。（45）這部電影的開頭備受贊譽：從一個低角度鏡頭，我們看到艾倫·拉德坐在床上，這是一個廉價的寄宿公寓，酒吧的音樂透過窗戶飄進(jìn)房間，而他則在往槍中裝著子彈；他站起身，穿戴好大衣和帽子，并輕柔地給一只流浪貓喂了點牛奶；一個女仆走了進(jìn)來，打扮得像剛從低俗雜志的封面上走下來，抹著口紅，穿著一件低胸衣；她想轟走那只貓，但拉德扇了她一耳光。74拉德的表演冷峻、迷人而優(yōu)雅；他看上去非常不像格林的雷文，但也不像上個十年中好萊塢電影里的任何主角或反角。博爾德與肖默東用兩句波德萊爾的詩，“看上去就是為他而寫的”：“沒有憤怒，也沒有仇恨/我將你擊倒/就像一個屠夫?！保?6）這個引用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恰當(dāng)?shù)模翰⒉皇且驗槔麻L得像一個屠夫，而是因為他看上去像一個沉著而致命的花花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