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七賢的孤獨

然而，歷朝歷代不乏有人對儒家教條提出反擊，如前面提到的竹林七賢，他們做了很大的顛覆，但是痛苦不堪；我提到了“嘯”這個字，口字邊再一個嚴肅的“肅”，那是一個孤獨的人走向群山萬壑間張開口大叫出來的模樣。我們現(xiàn)在聽不到阮籍和竹林七賢其他人的嘯，可是《世說新語》里說，當阮籍長嘯時，山鳴谷應(yīng)，震驚了所有的人，那種發(fā)自肺腑、令人熱淚盈眶的吶喊，我相信是非常動人的。很多人以為“嘯”是唱歌，其實不然，就像魯迅的集子取名“吶喊”一樣，都是從最大的壓抑中狂吼出來的聲音。而這些孤獨者竟會相約到山林比賽發(fā)出這種不可思議的嘯聲，大家不妨看看《世說新語》，便會了解“嘯”其實是一個極其孤獨的字，后來保留在武俠小說《嘯傲江湖》中，但后人都以諧音字訛傳為“笑傲江湖”，不復見從心底嘶叫吶喊出的悲憤與傲氣。

竹林七賢一生沒有完成什么偉大的事業(yè)，他們沒有達成儒家文化的要求，“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句話從我五歲時開始背誦，但到了十三歲情欲混亂時，讀這些會讓內(nèi)心翻攪的欲望沉淀嗎？當然不會。這些經(jīng)典是偉大的思想，但不是一個青春期的孩子所需要去感受的。

沒有人告訴我們?yōu)槭裁慈罴畷艿缴搅掷锎蠼?。父母師長都不覺得阮籍在歷史里是重要的人物。

特立獨行等于大逆不道

阮籍還有一則故事也很有趣。有一次他到鄰居家，鄰居不在妻子在，而其妻子長得特別美麗，阮籍沒有馬上告辭反而跟她聊得很開心，最后趴在桌上睡著了，因而鬧得沸沸騰騰，流言四起。還有一次，阮籍的嫂子回娘家，阮籍和她告別。有人以此嘲笑他，阮籍卻說：“禮豈為我輩設(shè)也？”

這里面有一個很好玩的現(xiàn)象，到今天還是如此。美如果加上特立獨行，就會變成罪。記得小時候頭發(fā)稍跟別人不一樣，就會受到指責，因為大家應(yīng)該遵守共同的標準。例如我家有鬈發(fā)的遺傳，常被誤會是燙發(fā)，爸爸還曾經(jīng)寫了一封信讓我?guī)Ыo教官，證明鬈發(fā)不是燙的，但教官把信揉了，大聲說：“你們還說謊?！蹦鞘俏矣洃浿泻苌羁痰氖?，為什么頭發(fā)不一樣有這么嚴重？

大家有沒有發(fā)現(xiàn)，要求群體規(guī)則的社會，第一個害怕的歧異就是頭發(fā)，不管是軍隊或是監(jiān)獄，第一個要去除的就是頭發(fā)，猶如神話中的大力士參孫，一剪了頭發(fā)就沒有力氣，頭發(fā)是一種象征，是個體追求自由最微末的表現(xiàn)。所以清兵入關(guān)時，公告“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發(fā)竟然和頭有同等的重要性。

高中時，女生流行穿迷你裙，我們經(jīng)常在校外看到一個女生的裙子好短好短，可是一接近校門，她把寬皮帶解開，裙子竟然變長了！這是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女生有這么多秘密。

頭發(fā)和裝扮是自己的事，但在群體社會里，卻變成眾人之事。當群體思想大到一個程度時，沒有人敢跟別人不一樣；女孩子想要展露自己美麗的大腿，卻不愿違反學校的規(guī)則，情愿麻煩一點在進校門前解開皮帶。因為在這樣的規(guī)則下，特立獨行就是大逆不道。

然而，一個成熟的社會應(yīng)該是鼓勵特立獨行，讓每一種特立獨行都能找到存在的價值，當群體對特立獨行做最大的壓抑時，人性便無法彰顯了。我們貢獻自己的勞動力給這個社會，同時也把生命價值的多元性犧牲了。

文化對情欲的壓抑

我最常講阮籍的四件事，除了登高長嘯、窮途而哭以及在鄰居妻子面前睡著了，還有一件事，是母親過世時，他不哭；按儒教傳統(tǒng)，即使用錐子刺自己都是要哭的，不哭是不孝，真的哭不出來，也得請五子哭墓。但阮籍不哭，賓客吊喪時哭成一團，他無動于衷，然而母親下葬時，他卻吐血暈厥過去……這是他表現(xiàn)憂傷的方式，他認為母親過世是我自己的事，為什么要哭給別人看？

但如果你仔細觀察，便會發(fā)現(xiàn)在群體文化中，婚禮喪禮都是表演，與真實的情感無關(guān)。

當中國傳統(tǒng)儒教的群體文化碰到個體（individual）就產(chǎn)生了竹林七賢，他們是特立獨行的個體，活得如此孤獨，甚至讓旁人覺得悲憫，而要問：“為什么要這么堅持呢？”

這個社會上的阮籍愈來愈少，就是因為這句話。我當老師的時候，也曾經(jīng)對一個特立獨行的學生說：“你干嗎這樣子？別人都不會。”說完，我突然覺得好害怕。

回想我在大學時，也曾經(jīng)特立獨行，我的老師對我說過一樣的話。我不知道這句出于善意和愛的話，對孤獨者有什么幫助？或者，反而是傷害了他們，讓他們的孤獨感無法出現(xiàn)。

近幾年來，我常在做懺悔和檢討。在大學任教這么久，自認為是一最微末的表現(xiàn)。所以清兵入關(guān)時，公告“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發(fā)竟然和頭有同等的重要性。

高中時，女生流行穿迷你裙，我們經(jīng)常在校外看到一個女生的裙子好短好短，可是一接近校門，她把寬皮帶解開，裙子竟然變長了！這是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女生有這么多秘密。

頭發(fā)和裝扮是自己的事，但在群體社會里，卻變成眾人之事。當群體思想大到一個程度時，沒有人敢跟別人不一樣；女孩子想要展露自己美麗的大腿，卻不愿違反學校的規(guī)則，情愿麻煩一點在進校門前解開皮帶。因為在這樣的規(guī)則下，特立獨行就是大逆不道。

然而，一個成熟的社會應(yīng)該是鼓勵特立獨行，讓每一種特立獨行都能找到存在的價值，當群體對特立獨行做最大的壓抑時，人性便無法彰顯了。我們貢獻自己的勞動力給這個社會，同時也把生命價值的多元性犧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