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尋人記(18)

李可樂尋人記 作者:李承鵬


 

最近一段時間毛子不再認為自己是偉大領袖了,這是個好現(xiàn)象,要是他還在偉大領袖附身,找不回毛永健的角色,一切都白演了。我們還發(fā)現(xiàn)他那間屋里其實還有一個角色,一只會說革命切口的鸚鵡,你說打倒反動派,它就會說保衛(wèi)毛主席,你說打倒帝國主義,它會接一句帝國主義都是紙老虎。

但是如果來生人,它會縮在陽臺一角冷冷地監(jiān)視著你。聽毛衛(wèi)寧說,在這個世界上,這鳥是毛子最信任的,鳥對毛子俯首帖耳,毛子對鳥言聽計從。

突然明白第一次來這兒時,聽到里面有領袖和田秘書的對話,進門卻只發(fā)現(xiàn)毛子一個人,原來,田秘書就是那只鸚鵡。看來,鸚鵡就有當秘書的天賦,或者說,首長的秘書天生都是鸚鵡。

為了讓毛子回到40年前,我們還在墻上貼滿毛主席像,下面是“永向前戰(zhàn)斗隊”的標語,專門掛了一個老臺歷本,1968年1月9日,依次往下撕。

甚至還找來了一些好心的經(jīng)歷過文革的老人,穿著那個年代的毛式服裝,到他房里來給他匯報最近革命形勢,臺灣特務穿著腳蹼偷渡過海被紅小兵抓獲,美國偵察機飛到我國上空被高射炮打下來,珍寶島之戰(zhàn)又開始第二輪我軍大勝……那些老人們說來十分自然,而毛子聽著聽著,眼睛亮亮,握緊拳頭說,是該永向前戰(zhàn)斗隊行動的時候了?!坝老蚯啊本褪钱斈晁暑I的戰(zhàn)斗隊。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手鐲也仿造好了,梨花街莊家的家居擺設也大致差不多了,我下令,A計劃,行動。那天天氣晴朗,萬里無云,心情大爽,我甚至還同意毛子帶上了他的秘書,那只鸚鵡。

卡車一開進鎮(zhèn)上,我就在電喇叭里大喊一聲“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早就安排好的群眾演員們震耳欲聾地喊“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毛永健神清氣爽,完全進入40年前的狀態(tài),一臉英氣跳下車,畢敬啪地敬了一個軍禮,他瀟灑地回了一個軍禮,問,人呢。

畢敬手一指,莊家母子正跪在院里。按照A計劃,毛子到了院子里就該自行審問,他必然查出藏在椅子座位下的變天賬,也很容易就查到戴在青青腕上的手鐲,然后我們就會上前請示他,變天賬和手鐲怎么處置……只要毛子一說出去向,我們就大致有數(shù)了。

當然我們還有B計劃,要是毛子當時沒有定奪,我和畢敬就會引誘他,隊長,不覺得這手鐲好眼熟嗎,該砸爛,還是該交給上級革委會?要是他沒反應,我們就直接說,要不要把這手鐲私吞了??傊?,我們一定要讓毛子回到當時的情景中去。

可事實上出現(xiàn)的居然是C計劃,比我們之前預想中還要好——毛子走進那個院壩就慢慢停下腳步,歪頭想了想,說我咋個覺得這個地方昨天才來抄過喃,好眼熟。

我暗叫我親愛的毛主席咧,怎么這么容易,然后聽毛子一邊走向青青一邊說,那個女人怎么還在那兒跪到起的,她不是要跳井嗎……此時,我的心都快蹦出來了,我和畢敬上前一步請示,隊長,她跳下去了……我們剛剛把她撈起來的吧。

毛子沉凝半晌,說不對啊,她沒跳下去啊,她一跳就被我逮住了手腕,腕上還有一個手鐲子嘛,我記得很清楚的。他徑直走向青青,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打量。青青這妞不學表演真是可惜了,她一仰臉,嬌喘吁吁地按照之前我們交代的說,我也是窮苦人家孩子,我是被莊亦歸搶來的,不給吃不給穿,苦啊,我這有個手鐲是他留下來作為發(fā)報機用的,我上交給政府,上交給毛主席……

毛子一把拿過手鐲,看了看,把它遞給我,緩緩地要說話,這個,這個東西……我知道我們快成了,我知道這個40年來的謎底就要揭開了,我甚至心里倒計時著,5、4、3、2……只要他說出這個東西交給哪兒,500萬元我至少拿到了100萬。

毛子好像腦子很疼,不停地敲打著太陽穴,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他緩緩地說,這個東西就……突然,一個留著瓦片頭的青年沖上來大聲喊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怎么敢強搶民女,我楊過怎能袖手旁觀,說完,擺出了一個疑似降龍十八掌的造型,嘴里還配合發(fā)出川劇鑼鼓點的“哐差差”,在院里游走。

毛子顯然被突然出現(xiàn)的怪物嚇了一大跳,縱然“文革”中見過大風大浪,也沒遇到過這么夸張的事情,他愣在那里訥訥半天,才問出你是?;逝?、造反派,還是逍遙派的。這幾天翻找資料,知道“文革”時的三派,造反派到處打砸搶,逍遙派則躲在家里哪一派都不參加,?;逝蓱B(tài)度溫和,正好左中右三派。

那青年顯然不知道這些派的來歷,他一聽保黃派,以為就是保黃蓉那派,小時候楊過沒少受她欺負,連右臂都被黃蓉女兒砍斷,所以大罵一聲——狗日的黃蓉,狗日的保黃派。

毛子聽了,臉上一喜。古裝青年可能又想,逍遙派是《天龍八部》里的,和楊過不太搭,但那天山童姥總和美女過不去,所以梗著脖子又罵了聲——狗日的逍遙派,毛子臉上再一喜。

那楊過又說,造反派?我楊過就是要造反,一掌打死那些牛鼻子們。

這下毛子大喜過望上前摟過他說,我們是戰(zhàn)友啊,打倒牛鬼蛇神,打倒反革命……那楊過也喊,打倒保黃派,打倒牛鼻子,打倒全真教。牛鬼蛇神和牛鼻子雖都屬牛,但根本不是一個路數(shù),何況后面還跟著個什么全真教,但當時毛子見著革命戰(zhàn)友,激動之下只聽見打倒牛什么,所以大大地同仇敵愾。

我和畢敬心中著急,上前提醒手鐲,手鐲。精神病患者注意力極容易分散,現(xiàn)在毛子和楊過雖然各說各話,可表情熱烈大有相見恨晚之意,一時竟忘了此行來搜手鐲的革命目的,如果毛子被帶跑狀態(tài),飄移十天半個月也回不來,那手鐲的下落也遙遙無期了。

我悄悄問這瓜貨是誰。朱亞當說,鎮(zhèn)長的兒子。

我含血噴天,鎮(zhèn)長肯定酒后行房,生下來這么一個神經(jīng)病兒子,朱亞當你他媽試拍時難道沒發(fā)現(xiàn)他腦殼有???

朱亞當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怪不得開拍前他還來問我到底走哪個機位,是逆光還是側(cè)光,我隨口接了一句,白天用全光。他說全光嗎,不是拍毛片吧。當時我還覺得他有點幽默,現(xiàn)在想來原來是腦子有病。

我內(nèi)心焦躁,一腳踢向旁邊的一個籮筐,籮筐亂飛,驚壞了一只鳥,那只鸚鵡。

只見它撲騰著翅膀大叫革命口號,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反對派不聽勸,就叫它完蛋,完蛋,完蛋……感謝鸚鵡,這世界上毛子最信任的戰(zhàn)友,我使勁踢著那鳥,那鳥大喊口號,毛子激靈了一下,放開楊過,又去按他的太陽穴,他似乎努力在想起什么,表情痛苦,鸚鵡又撲騰著大叫完蛋就完蛋。這時毛子如醍醐灌頂,表情猙獰地對跪在地下的青青就說,你這個狗官家屬不是要跳井嗎,跳啊,不準給我裝可憐,老實交代狗官殘殺了多少百姓。

無數(shù)次預演,可我們忽略了一個細節(jié),毛子的表情,這窮兇極惡的表情是無論如何也彩排不出來的,青青嬌滴滴的要出水哪見過這場面,哇的一聲就哭了,還嚇得嘔吐起來,毛子看她在地下嘔吐起來,咦的一聲,忽然表情變得怪怪的,說你是不是懷了娃兒,青青又嚇又羞,說沒有啊,哇地又大哭起來……

此時毛子臉上陰晴不定,忽然又仰天像在思考一樁重大的事情,又一個個打量了我們很久,突然大喝一聲,嘔了一口血,癱倒在地。

很久才抬起頭來,身形委頓,但眼睛亮亮的,他說,你們把寧寧叫過來,我有話對她說。

一般情況毛衛(wèi)寧是不現(xiàn)身的,怕干擾到毛子記憶還原,可毛子忽然變得這么清晰,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把藏在另一輛車里的毛衛(wèi)寧叫過來。毛子看看我們,說你們走開,我有悄悄話對寧寧說,等會兒就告訴你們那手鐲在哪里。

漫長的等待,我們像經(jīng)歷了一次“文革”,偶爾向院子里偷看一眼,只見父女二人竊竊私語,一會兒拿起那手鐲看一下,一會兒又低聲爭論起來,不知結(jié)果如何。

很久,毛衛(wèi)寧神情黯淡地回來了,她說,謝謝你們,爸爸終于醒了,他說他知道那手鐲的下落,當年抄家時他私藏了。她亮出自己手腕上一只碧玉手鐲,這就是我爸爸私藏的那只手鐲。不過這是碧玉的,不是你們要找的那只羊脂玉手鐲,讓你們失望了。

晴天霹靂!我們早就注意到毛衛(wèi)寧腕上戴著一只普通女孩常戴的玉圈子,可這和傳說中的后周手鐲相差太遠了,毛衛(wèi)寧連說對不起,我們才知道,幾十年前毛子帶人闖進一戶人家,一陣搜查之后發(fā)現(xiàn)了所謂變天賬的房契和女人手腕上戴的碧玉手鐲。毛子從來不貪財,但當時他娶了一個漂亮的紡織姑娘,姑娘剛剛懷孕,天天鬧著要一只手鐲。毛子名頭雖響但是很窮,根本沒錢去買只手鐲,突然在抄家時發(fā)現(xiàn)了這只手鐲,起了異心,私藏了這只手鐲送給妻子,也就是毛衛(wèi)寧的媽媽。媽媽去世后,這只手鐲作為念想自然就傳到毛衛(wèi)寧手上。

毛衛(wèi)寧告訴我們,爸爸剛才醒來后已明白了一些,問了我半天,才完全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說當年抄去手鐲的那戶人家根本不是什么國軍少校軍官家屬,就是普通的國民政府小職員。是碧玉手鐲而不是羊脂玉手鐲,是小職員而不是少校軍官,我們愕然。毛衛(wèi)寧卻開心起來,她說,我要謝謝你們,這一年多來爸爸從來沒這么思路清晰過,他正是因為看見青青痛哭時嘔吐不止,才想起當年他到這家抄家前,我媽也是嘔吐不止,那天他還問了一句你是不是懷了娃兒了,觸景生情之下才突然清醒過來。以前我都錯怪他了,他還是愛我媽媽的,他也有人性中溫柔的一面。

我大吼道,你找到你爸爸的溫柔,可是,可是我們的手鐲就這樣不見了。

我真的有點失控,忙了整整一個月的行動變得非常滑稽,群眾演員、彩排、道具、帶大蝦的盒飯、鸚鵡……結(jié)果全是被一個瘋子帶到地雷陣了。

我罵我真是他媽自找的,把一盞碘鎢燈踢飛,上車。

回城的路上,毛子蜷縮在座位上不說話,他高大硬朗的身體突然因為恢復記憶變得瘦小而柔軟,我也不說話,想起莊亦歸催逼甚緊,心中暗暗算賬——那20萬我給青青交首付花了8萬,各種雜稅12000元,這段時間給青青購物用了差不多3萬,給公安局買了一箱五糧液外帶一頓海鮮花了1萬,年關(guān)規(guī)費也就是紅包12000元,給民政局交管理費6000元……加起來共花費近18萬了,幸好清遠鎮(zhèn)長還贊助了1萬,莊亦歸那里也許可以報銷大約2萬的車馬費和打點費,否則我真的就破產(chǎn)了。

看著外面夜色如水,我突然很想哭,眼淚噼里啪啦落了下來。

毛子扭頭看見,干咳了一聲拍拍我的肩膀,小鬼,莫要急嘛,仗要一個一個打……我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都他媽是你這個老東西害的,你說,你他媽是不是在裝瘋,老子掐死你。

這老東西有點裝瘋賣傻,他不是全清醒,也不是全傻,他太想回到當年的風光了,就利用了我們的尋人心切。我手上加力,毛衛(wèi)寧一聲尖叫撲上來,你放開我爸爸,我和你拼了。她上來就咬住我的手,不松口,劇痛之中,血流如注。

幸好杜丘把她拉開,毛衛(wèi)寧號啕大哭,說我爸爸要是真想害你們,隨便說一個手鐲去處就行了,讓你們繞地球三圈去找,他就算有點裝瘋賣傻,也是太想回到那個年代了,并沒有給你們造成太大損害。對不起了嘛,我這里代他給你們賠不是了,你們預付的5000元我退還。

毛衛(wèi)寧雙手合十,頻頻作揖。我恨恨地吸著手上的血,突然覺得心酸,就說算球了,都怪我李可樂是個瓜貨,5000元不退了,送你們過年錢。

一路無語。

只是康紅打過電話來,說群眾舉報我們在清遠鎮(zhèn)鬧得雞犬不寧,我們剛走,鎮(zhèn)長的兒子病就加重了,非得找黃蓉報仇,鎮(zhèn)長急忙打電話要請峨影廠幫忙,才知道廠里根本沒有我們這號劇組??导t讓我們注意點影響,找孫子也不能冒充峨影廠的。我沒好氣地說,你別管我們怎么弄,你只該為我們提供方便,銜接關(guān)系,何況鎮(zhèn)長那兒子無論有沒有我們,都會瘋的,最好讓鎮(zhèn)長睡前少喝點酒。

康紅說,我馬上調(diào)其他隊,不管你這事情了,不過你這樣子遲早要出事的……我掛斷電話。我一點都不在乎這個協(xié)調(diào)員,反正她又管不了我,要警方幫忙自有左大哥。

莊亦歸知道我們正在清遠鎮(zhèn)大演“文革”戲,卻很高興,認為比同時也在尋人的臺辦、公安、民政專業(yè)多了,還讓瑪麗莎給我們打電話,說要是找得到親人,500萬自然是要付的,另外,明年春節(jié)請我們燈火公司全體去臺灣過年,他在日月潭給我們擺火鍋宴,再用私人游輪送我們?nèi)|南亞旅游半個月,全程六星級接待。

朱亞當、畢敬、杜丘、劉一本大受鼓舞,紛紛憧憬日月潭美景和高山族妹子,這些呆貨。而我遙望窗外,心中迷茫,說明年春節(jié),我還不知道在不在地球呢……他們愕然。我也覺得說得有點沉重,笑笑,等飛船票打折,老子就回火星。

除夕已至,這座溫暖的城市忽然下起了雪,雪花冷冷地在空中跳舞,繽紛了我憔悴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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