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尋人記(12)

李可樂尋人記 作者:李承鵬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是在找茬,還是在找抽。雖然我對燈火眾兄弟們說得天花亂墜,但我很清楚,要在茫茫人海中尋找58年前的親人,不說像在大海里撈一根針,也像在大海里找一只烏龜。看著號稱永不沉沒的莊一龜,我才曉得什么叫深不可測。

莊亦歸比我想象的干巴很多,坐在紅木太師椅上,像只隨便扔上去的坐墊。四周寂靜,坐墊說,你有啥子把握幫我找到兒子孫子。一口純正的四川話。

我背心發(fā)涼,說要找人,先找手鐲。

坐墊半天沒吱聲,讓人給我端了杯茶來。我壯了膽,說那手鐲很特別,我正找文物單位配合,順藤摸瓜……

坐墊說,這么多年過去了,藤還在,瓜卻被別人摸走了怎么辦,年輕人,莫要想當然。

我低頭輕輕地說,燈火公司正好和老三屆知青組織有合作關系,年初幫他們找到過當年失蹤的女知青,所以這次他們答應盡快聯(lián)系到當初在梨花街片區(qū)的紅衛(wèi)兵頭頭,排查老兄弟們,當年是哪一撥在梨花街抄家……

坐墊打斷我,你要多少錢。

我說,定金,10萬定金,外加一些打點費用。

坐墊說,我給你20萬定金,前提是你得給我找到手鐲的線索,否則你得賠我兩倍也就是40萬。他不斷咳嗽,肺都要咳穿了一樣,旁邊有個叫瑪麗莎的助理趕緊遞上一瓶龜苓膏,他撇著快沒牙的嘴喝了幾口,說最近龜苓膏手藝越來越差了,簡直像毒藥、毒藥。皺著掃帚眉讓人趕緊拿走,又斷斷續(xù)續(xù)說,同意你就在合同上簽字,不同意現(xiàn)在你就走,你該曉得,我不想要你的錢,而要你用心去找我莊亦歸的骨肉,年輕人,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嘴上無毛,辦事不牢,那嘴里沒牙,就是心狠手辣。我靠,這坐墊那么老了,還盛氣凌人,莊亦歸這名字其實更應該叫莊老龜,于是抬頭對他說,莊老龜,我保證讓你們龜老子龜兒子龜孫子實現(xiàn)大團圓,這叫“龜心似見”這叫“龜根結底”這叫“萬源龜宗”,哈,哈哈。

當然,剛才那句絕對是幻覺,我沒這么大膽量,更不會這么沒智商。我選擇忍氣吞聲,是因為我媽一向的至理名言,她常教育我——你不是受人的氣,而是受錢的氣,只不過錢正好在那人包里,所以才受那人的氣。每當我受氣之時,就會及時提醒這是受錢的氣。還幻想,跳起來打得他滿地找牙,騎在他頭上拉屎,命令他趴在地下舔我的腳指頭,用普通話上海話廣東話四川話湖北話河南話分別叫我三聲爺爺。

簽字時突然有點猶豫不決,一方面是因為我的手這段時間扎了好多刺,疼得要命,另一方面是,要真找不到手鐲的線索就虧20萬,不,40萬,這對燈火來講是個天文數(shù)字。不過當時腦子里浮現(xiàn)出富貴險中求的句子,還浮現(xiàn)出青青和她心愛的包包,心一橫,簽下“李可樂”三個字。也許真有幻覺,我簽字時,聽到莊亦龜微微冷笑了一聲,不知為何,在干巴坐墊老龜兒子面前,我很無助。

正要告辭,房門開了,莊亦歸的助理帶進來一撥人,雖然在莊亦歸面前齊齊假裝低調,但在我面前,還是忍不住擺出三山五岳的架勢。后來才知道他們都是這次尋親行動的參與單位,有民政、臺辦、地方志研究所、街道辦事處、公安,民間的倒是只有燈火這一家,怪不得他們都少林、武當?shù)煤埽瓦B那個地方志研究所的同志,也盡量讓自己顯得很崆峒。

我見著其中一個女孩子面熟,聽莊亦歸介紹這是康警司,負責協(xié)調這次尋親各方面關系的協(xié)調員。這才想起正是那次追尾的女警察,康紅。想不到山不轉水轉,竟和這丹鳳眼狹路相逢了,雖然這協(xié)調員并無實權管我,但我還是對她微笑。

她一臉冰碴子不理我,開始介紹最近尋親的進展,說58年了確實一時難以找到可靠線索,所以更需要各方面通力配合,不能各自為政消耗資源,更不能不守規(guī)則盲目行動,免得彼此之間發(fā)生擦掛追尾事件,這是內耗……說到這里,丹鳳眼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她大可不必這樣,這叫公報私仇,你那警車是鐵屁股,我那奔奔是塑料腦殼,我追你的尾那是雞蛋碰石頭,或者耗子想上貓,過把癮就死……那崆峒派的看出丹鳳眼對我的不屑,就大咧咧問我是哪兒的,我說是燈火,他撓著頭,燈火?這是什么背景。我嘆了一口氣,莫得啥子背景,民間的。崆峒派的很失望,搖搖頭走了。

還是那句話,別人有的是背景,而我只有背影。

一時間竟有些氣短,那個手鐲,這時對我而言已是倒計時的手表,或者手銬,但我李可樂必須雄起,就像那句廣告語說的,impossible is nothing——沒有什么不可能!我英語極爛,不知為什么總覺得它有時候也可以翻譯成,沒有事情是可能的。

20萬第二天上午就到了卡上。我像剛加了血的魔獸戰(zhàn)士,四處發(fā)招,讓朱亞當去找文物總店的同學,讓劉一本去聯(lián)絡民政部門,讓杜丘去找那幫老知青,讓畢敬負責公安局的內線并制作出更詳細的流程,而我,回家喂狗。每當大戰(zhàn)來臨之際,我就要回家和我的狗兒待在一起,從和它的聊天中得到靈感,很多次事實證明,它總能給我?guī)砗眠\氣。

我有一條狗,名曰貝克漢姆。坦白從寬,買這樣一條金毛狗和取這樣一個狗名,純屬為了讓我看上去更像城里人一點。它花了3000元,再加上項圈、不銹鋼狗籠、飲水嘴、毛刷,又花了1058元,甚至給它辦了正式狗證,打了疫苗,又花了800.24元。但很值,深以為金毛是美國中產(chǎn)階級必備之家庭成員,想象自己每天下班回家后牽著它四處溜達,它那道溫馴的金黃,證明了我李可樂作為一個城里人的合法性。

漸漸有一些奇怪的現(xiàn)象,它的嘴越來越尖了,毛發(fā)越來越像雜草,還開始狂吠著追逐著過往的車輛,更詭異的是,它完全沒有導盲犬應有的高智商,到處撒尿、拉屎不說,還奮力地抓捕院里的耗子。當它叼著耗子樂顛顛兒到處找地方躲藏的時候,我腦海里不由得浮現(xiàn)出當年外公養(yǎng)的那條柴禾狗,旺財。

我把它抱去了專業(yè)寵物醫(yī)院,事實證明,它其實并不是像一條柴禾狗,它就是一條柴禾狗。

這太殘忍了。對我造成打擊的不是那4858.24元錢,而是一個城市夢想的破滅。一怒之下,我想過把它扔到野外,可是一方面網(wǎng)絡上到處都在譴責虐狗虐貓事件,另一方面,那天我把它扔到遠離城區(qū)20公里外的一個竹林后,晚上就聽見有人撓我的家門,開門,它仰著臉在對我涎笑。

我總共扔過它五次,心腸越發(fā)歹毒,作案手段越發(fā)隱蔽,半徑也從20公里擴大到80公里,甚至把它騙到了一條發(fā)往上海運泡菜的輪船上??墒敲炕厮寄苷一丶?,有一回,它甚至帶回來一只小母貓……這讓我很崩潰,生怕哪天晚上打開門后,它后面跟著一群雜交的狗貓,或者貓狗,歡呼雀躍地叫我舅公。

這個聯(lián)想讓我不寒而栗,終于打消了清理門戶的念頭,被迫與它繼續(xù)過著不倫不類的生活,習慣成自然,倒也不失安穩(wěn)。

此狗真的詭異。養(yǎng)過狗的人都知道,六七點鐘下班回家先喂狗食,然后它就要出去遛遛,因為狗吃食后要拉屎,可我的狗不是,我六七點鐘下班回家不用喂食也要外出遛遛,因為它要吃屎。它從不跟院里的狗打交道,別的狗呼嘯而來呼嘯而去時,它卻咧著嘴緊盯樹根下面是否有耗子出沒,它喜歡翻找垃圾桶,身手矯健地在垃圾桶上跳上跳下時,確實很像一只野貓,而不是狗。

它甚至不喜歡母狗,第一個發(fā)情期到來之際,慨然愛上了院里一只長得三迷五道的母貓,天天跟在它后面??赡秦埐⒉粣鬯写渭绷擞米ψ由攘怂欢?,撓出幾道血絲,晚上它疼得嗚嗚睡不著覺,第二天又顛顛兒跟在那只絕情的母貓后面……

我嘗試教會它一些基本的外交技巧,比如在地下打個滾,比如和客人握個手,比如坐下、起來、直立,好讓它某種程度看上去像條城里狗??蛇@些對它很難,無論我在地下怎么摸爬滾打苦苦示范,它只是弱智地看著,最后的教學成果是,我倒可以熟練掌握各種技巧,它還定定地看著我,至多汪的一聲,我又努力地示范在地下打滾,不明真相的群眾看了,還以為是它在訓練我……我惱怒地追打它,它迅雷不及掩耳地鉆到床下,唯留屁股在外面。

我欲哭無淚。它一歲時,智商取得一定進展,已不太吃屎,還學會一個獨門絕技:叼襪子。它聽不懂我任何口令包括自己的名字貝克漢姆,但“襪子”除外,它對自己擁有一門生活技能相當沖動,時時重復著給我叼襪子,只要一呼襪子,它就會顛顛兒把一雙襪子叼過來,小心翼翼不在上面留下一絲口水……它只會叼襪子,除此之外一無所長,只得給它改名,洋氣的“貝克漢姆”,已成柴禾的“襪子”。

可惜貝克漢姆這好名字了,但要是辣妹知道,一定為丈夫的名節(jié)保全深感欣慰。

我每每看著它的呆樣,覺得自己和它其實異曲同工。我倆都來自農(nóng)村,卻有城市身份——它有一個800元辦理的狗牌,我有一個36000買來的武侯區(qū)戶口。卑賤的我倆卻有高尚的學名——它的名字叫獵犬,我的名字叫CEO。我倆都假裝名流,真正的名流卻不搭理我們——院里的金毛對它避之唯恐不及,城里那些CEO也從來不邀請我參加他們的紅酒會。我倆都還有一些怪癖,最后怪癖成了工作——我在尋人,它在找耗子,都是敬業(yè)而且好運氣的職場白領。

最重要,我倆對生活都充滿了熱愛,它熱烈地追逐著院里那只小母貓,我熱烈地追求著S航的桑青青。道路曲折,前途光明,生活待我倆不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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