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一份報紙的社會新聞版來說,交通事故和火災大概是它能夠提供給讀者的“保留節(jié)目”。過去是這樣,現(xiàn)在也是這樣,我想將來還是這樣。如果你是個有心人,可以試著在一年的時間里統(tǒng)計一下報紙上記載的那些死于交通事故或者火災的人數(shù)。我相信那個數(shù)字會讓你感到驚訝。
在我還是一名記者的時候,曾經(jīng)采訪過一起交通事故。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看見一具尸體,那樣的感覺令人驚悚。我曾經(jīng)發(fā)誓,我再也不想在馬路上看見尸體。但老天并不理會我的誓言,報紙上登載的那些交通事故總是能讓我重溫那種感覺。
那一次的死者是一名年輕女子。我相信再過十年我也會記得她死亡時的樣子。我不想描述,但是你可以想象一下——一輛疾馳的汽車在斑馬線上把她撞得飛了起來,她重重地落在馬路另一側,另一輛來不及剎車的汽車軋過了她的身體……
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我在路燈昏黃的光芒下望著她。她安靜地躺在馬路上,對周圍的驚叫聲和嘆息聲毫無知覺。路人們漸漸圍過來,又在交警的喝斥下漸漸散去。在那段短短的時間里,我開始假想我認識她,假想我了解她的過去,了解她的苦痛和歡樂……這樣的假想使我傷感。事實上,當時發(fā)表在報紙上那篇400字左右的報道并不能表現(xiàn)我內(nèi)心的傷感,但我能做的只有那么多——告訴讀者有一個女人醉酒后闖紅燈橫穿馬路時被車撞死了。
好了,我并不想回憶。但是,蕭原經(jīng)歷的那場“交通事故”又一次讓我回憶起了那種驚悚的感覺。事實上,那是一樁故意傷害案。但是,在某種力量的支配下,它變成了一場“交通事故”。蕭原縱有掰腕子的沖動,卻也敵不過那種力量。
那是一個晴朗的上午,積雪已經(jīng)融化,土地露出了它的本來面目。仍然有風,但風勢也變得微弱而溫和了。當我打開窗戶開始感受清新的空氣和溫暖的陽光時,一個電話打進了值班室。
一個出租車司機在電話里告訴我,他被堵在郊區(qū)的一條公路上,而堵車的原因是因為前面有一輛卡車軋到了一個村民,眾多村民攔截了它。
蕭原帶著這條新聞線索離開值班室的時候,我想這大概又是一個400字的故事。這樣的故事我已經(jīng)聽得足夠多了。我認為,蕭原趕到現(xiàn)場之后,要做的也許只是以下幾件事:
1、找?guī)讉€目擊者,請他們描述一下事發(fā)經(jīng)過。
2、找醫(yī)生,了解一下那個村民的傷情報告。
3、找交警,打聽事故責任的認定情況以及處理結果。
4、如果可能的話,蕭原還應該找到那個卡車司機問幾個問題,比如,當時是否注意力不集中還是剎車失靈等等……
我當時想,最多兩個小時之后,蕭原就可以回到報社來寫稿了。但是,他呆在外面的時間比我預料的要長,他直到傍晚才回到報社。當他情緒激動地向我講起那場“交通事故”的時候,我不得不感慨:有些事情遠比我想象的要復雜。
那件事情的復雜之處在于:那個村民是故意攔在車前,而卡車司機是故意軋上他的??ㄜ囁緳C之所以這樣干,是因為他的工頭命令他這樣干。而那個工頭之所以敢下達這樣的命令,是因為他倚仗著某種勢力。
那天上午,由于路上塞車,蕭原所乘坐的采訪車無法接近現(xiàn)場,他只好下了車步行前往。當他趕到現(xiàn)場時,圍聚在那輛卡車前的村民已有數(shù)百人之眾。那個被卡車軋到的村民躺在車輪前的一灘鮮血中,不知死活。在醫(yī)生趕到之前,沒有人敢去動他。肇事司機和他的工頭躲在卡車駕駛廂里,緊鎖車門,任憑那些憤怒的村民們在車窗下大聲斥罵。
警察和醫(yī)院急救人員隨后趕到。蕭原后來對我說,當護工把那個村民從車輪前抬出來的時候,他湊過去看了一眼。當他向我描述他所看到的情形時,我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他看到的是:那個男人的嘴角不停地往外冒血沫,兩根帶血的肋骨從其明顯下陷的胸部穿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