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原離開值班室之后,我和張萌有過一次小小的賭博。這是值班室里的一個小游戲,每當有新來的記者到值班室選擇他們的第一條新聞線索時,我們就會這樣玩一次。我知道你能理解這樣的游戲,它會給我們乏味的工作帶來一些樂趣。
賭注是10塊錢——如果蕭原選擇的是一條“好消息”,那么我贏了;如果他選擇的是一條“壞消息”,那么我輸了。
我說過,對于“新聞價值”這個詞我一直不得其解,但我能夠分得出哪些是“好消息”哪些是“壞消息”。你知道,“好消息”是指那些聽起來讓你心情不錯的事情;“壞消息”正好相反,它會破壞你的心情。你可能會說,有些事情并不能簡單地以“好消息”或“壞消息”來區(qū)分。好吧,我告訴你,我們的方法是:看事情的結(jié)果怎么樣。打個比方:有個小孩不小心掉到了河里,如果他被淹死了,這是個“壞消息”。但是,如果有6個人把他救起來了,就是個“好消息”。你不一定要認同這個方法,但我們就是這樣干的。
我之所以押“好消息”,是因為我對蕭原的印象不錯。這就是我的風格,如果我欣賞一個家伙,我就會把事情往好處想,否則我就會看到事情糟糕的一面。但我對這次賭博并沒有太大把握。我的經(jīng)驗告訴我,“壞消息”似乎比“好消息”更有價值。因為在這份報紙的社會新聞版上,“壞消息”通常多過于“好消息”。另外,我發(fā)現(xiàn)那些記者在看到“N人死亡”的線索時大都會不假思索地簽下自己的名字,但看到那些“拾金不昧”之類的線索時,他們卻常?,F(xiàn)出猶疑的神情。
在這份報紙上,每天都能看到幾條關(guān)于死亡的消息。最集中的一次,大概是在那年8月的一個星期四的報紙上,在一塊社會新聞版上有5條壞消息,其中講述了6個人因為各種原因喪命的故事:有一個是抄近道橫穿鐵路時被火車撞死的,另一個是在立著“禁止游泳”警示牌的河里游泳溺死的,第三個是在工地腳手架上摔下來重傷不治死亡的,第四個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也沒有人知道他死了多久尸體才從河里浮上來,還有一個是大學畢業(yè)生,因為工作一直沒有著落使他的抑郁癥發(fā)作最終從12層樓上跳了下來,他落地前砸到了一個恰好從樓下經(jīng)過的行人。那個倒霉的行人就是這塊版面上記載的第6個死者。
我的工作使我每天都能聽到比報紙上更多的“壞消息”。這很容易理解,不是我寫在新聞線索記錄本上的每一件事情都能夠登在報紙上。所以,剛剛進入這個值班室的一段時間里,我變得很緊張。我經(jīng)常提醒自己走在街上要警惕,要時刻提防可能來自各個方向的不測風云。在這份報紙上,我看到的不幸者已經(jīng)夠多了,我可不想成為下一個。
你一定是在猜測蕭原領(lǐng)取的第一條新聞線索究竟是什么。好吧,我告訴你,那是關(guān)于一個流浪漢的故事。事情很簡單——火車站前廣場西側(cè)的一條小巷里,一個從此路過正準備乘火車離開本市的旅客發(fā)現(xiàn)了那個右手齊腕被截斷,蜷縮在雪地里瑟瑟發(fā)抖的流浪漢。
打來電話的就是那個旅客。他在電話里說,他擔心那個流浪漢會被凍死或者因未被及時救治而死去。我想,他一定是個好心人,因為我相信在他之前也有許多人看見過那個流浪漢,但只有他停下了腳步并且開始想辦法。他說,他所乘坐的列車就要開了,所以他不能久留,但是他希望報社派人來幫助那個可憐的流浪漢。
不知道為什么,許多讀者都認為報社愿意并且有能力提供這樣的幫助,但我知道事實并不是這樣。盡管經(jīng)常有讀者打來電話告訴我們類似的事情,卻很少有記者選擇它們。沒有人愿意自尋煩惱,我以后會解釋選擇它們會給自己帶來什么樣的煩惱。
但蕭原選擇了這個故事。這使我感到迷惑。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在經(jīng)過一番慎重的選擇之后,用這樣一個故事來開始自己的記者生涯。
那時候,我在值班室里已經(jīng)呆了一年多了。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我知道一個記者領(lǐng)取的第一條新聞線索中暗含著他的價值觀,有時候還能從中發(fā)現(xiàn)他過去一些經(jīng)歷的影子。我可以舉幾個例子:半年前,有一個新來的記者領(lǐng)取的第一條新聞線索是關(guān)于地下傳銷的,后來我才知道他來報社工作之前曾經(jīng)加入過傳銷者行列并且受騙了。另一個曾經(jīng)在租房時被房屋租賃中介公司欺騙過的人,在他來到報社當上記者之后,立即展開了對那家中介公司設(shè)置的某個騙局的調(diào)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