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真是太冷酷了。
我只好把食物從兜里拿出來,一樣一樣地交給賀玉,告訴他黃花魚是新炸的,讓他在爐子上烤一烤再吃;肉醬是新炸的,讓他吃時放在爐子上熱一熱;餃子是新煮的,吃時用開水燙一燙……我磨磨蹭蹭地說這說那,無非想跟親人多待一會兒。
可是,那個冰冷的聲音又響起來了:“周賀玉,你能不能痛快點兒?”
無奈,我只好動身了。
我給女兒換上尿布,將女兒重新包好。賀玉抱起女兒親了親,然后幫我把女兒背好,聽到女兒又在被子里哭起來,他輕輕地拍著女兒,聲音哽咽地哄著:“別哭,跟你媽回家吧。噢,好孩子……”
賀玉送我出門時,那群狗不知從哪兒又躥了出來,又沖著我汪汪大叫,一見到賀玉,又搖頭晃腦地圍著他……
又像上次一樣,我背著女兒,手里拎著兩塊濕尿布,一步一回頭一步一把淚地向茫茫雪野走去,走出好遠,還看見賀玉站在那堆草垛旁望著我,身邊仍然圍著一群狗……
后來賀玉告訴我,他看著我們娘兒倆的身影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完全消失在地平線上了,他才走回屋去。我們娘兒倆一走,他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似的,覺得活得一點意思都沒有了,過了很長時間,才從絕望中掙扎過來,又盼望著我的下次到來。
路上,女兒一直在哭,后來哭睡了,才沒了聲音。
這一天,孩子在被子里捂了四個多小時,眼睛都捂紅了,到家第二天就住院了,肺炎,病了好多天。
沒想到,這次見面又給賀玉帶來了麻煩。
春節(jié)過后,他們批判賀玉:“見到你老婆,為什么不用毛主席語錄說話?為什么不說‘斗私批修’?這說明你沒有改造好,不能用毛澤東思想改造自己!”
現(xiàn)在聽起來覺得可笑。但是,凡是經(jīng)過那場浩劫的人都知道這是真的。我們的國家確實經(jīng)歷了長達十年可笑而又可悲的歷史。當時,體育比賽發(fā)令前,運動員站在起跑線上,每人要背誦一段毛主席語錄。大多運動員都背誦一些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但有的運動員成績不好,故意背誦長語錄,其他運動員只好站在起跑線上等他,誰都不敢出面制止。
后來,我又去看望賀玉幾次,每次都給他帶去一些糧票和食品。每次去,造反派都批評我感情代替政策,可我照樣我行我素。每次離去,我都看見賀玉站在草垛旁,看著他眷戀的目光漸去漸遠,我的淚水卻越流越歡。
六十九
1968年,那個最寒冷的冬天終于過去了。
春天來了,厚厚的積雪開始融化,屋檐下的冰溜子開始滴水了,馬路旁的小樹漸漸抽出了綠芽。
1969年4月1日夜里,我和父親忽然被一陣驚天動地的鑼鼓聲驚醒了。
我說:“一定是‘九大’召開了!”
父親也說:“嗯,看這架勢像是來最高指示……”
當時從北京傳來最高指示,也像這樣敲鑼打鼓地迎接。
正說著,有人敲門,喊我:“雅文,快起來!‘九大’召開了,咱們銀行宣傳隊要上街演出!快點,我在外面等你!”
我雖然是“反革命”家屬,但銀行仍然讓我留在宣傳隊里唱獨唱和二重唱。這在其他單位是絕不允許的。所以,我很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政治待遇,趕緊穿上衣服,把女兒交給母親就跑了出去。
從那以后,我跟隨銀行宣傳隊沒黑夜沒白日地到處演出。后來我干脆背著女兒,演到哪就背到哪。我上臺演出就把女兒交給別人抱著,下臺后再給女兒換尿布、喂奶……
我所以如此賣力氣,就是要讓別人看看,即使周賀玉被打成反革命、被判刑,我也要活出個人樣來!這種思想成為我堅強的支柱,支撐著我苦難中的生命。
“九大”之后,體委全體人員從靠山屯回到了市里。賀玉被關(guān)在城建局的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