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jìn)門前，我一再告誡自己，不管怎樣，絕不能在他們面前落淚?？梢豢吹劫R玉眼里的淚水，我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了。這時，賀玉急忙眨了眨眼睛，意思告訴我，外面風(fēng)吹的，急忙把淚水重新又收回到眼簾里……

賀玉后來告訴我，他和體委主任及一名參加過“三青團”的籃球教練，被關(guān)押在真正的牛棚里，四處露天，想煤煙中毒都不容易。他們用報紙把牛棚全部糊上了，搭起爐子，但仍然很冷，晚間睡覺都要穿棉衣、戴帽子。三個人除了挨批斗，要給造反派刨室外廁所，燒炕，掏煤灰，刷碗，上山砍柴……

剛生完孩子，又經(jīng)歷了幾次生死大難，此刻，有多少話要對親人說，有多少委屈要向愛人傾訴??！可是，他站在北門口，我坐南面炕沿上，我們只能透過十幾雙冷冰冰的眼睛，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對方……不過沒關(guān)系，只要他活著就好，只要他活著我們一家三口就有團聚那天！

就這樣，在十幾雙眼睛的監(jiān)視下，我們這對朝思暮想的戀人一句心里話都不能說，只能說些冠冕堂皇的“政治”話。

他問我孩子好嗎，我說挺好。我問他你改造得怎么樣，他說還行……

“不！”一個造反派頭頭忽然打斷了賀玉，大聲說，“你不是還行，而是不好！你跟走資派穿一條褲子！”

我頓時一驚，問賀玉：“你怎么能跟走資派穿一條褲子？”

賀玉沒有回答，只是無奈地望著我……

“周賀玉你說，你為什么要吃走資派的大蔥？”有人厲聲質(zhì)問賀玉。

賀玉說：“我只吃了他一棵大蔥……”

“這不是一棵大蔥的問題！而是說明你跟走資派臭味相投！”

“對，不是一棵大蔥的問題，而是感情和立場問題！”

沒想到，我們的見面竟是如此殘酷。

我認(rèn)識賀玉十幾年了，他是一名運動健將，一直在運動場上叱咤風(fēng)云，從未見過他像今天這樣沒有尊嚴(yán)、沒有人格、沒有權(quán)利的樣子……

我埋怨賀玉：“你干嗎要吃走資派的大蔥？下次來我給你帶來一捆大蔥！”卻立刻遭到那些人的批判。

“張雅文，你不要感情代替政治！你應(yīng)該給他帶《毛選》，讓他用毛澤東思想好好改造自己，而不應(yīng)該給他帶大蔥！”

現(xiàn)在想起來，仍然覺得可笑，那時候的人怎么變得那么不近人情，那么政治化呢？妻子去看望被關(guān)押的丈夫，不讓帶吃的，而是讓帶《毛選》……

可我從來不聽他們那套，每次去都給賀玉帶去一堆用票供應(yīng)的食品，給他帶去我節(jié)省下來的糧票，讓他吃得飽飽的，因為他的糧食定量早被降下來了。造反派幾次批評我感情代替政治，揚言要向銀行匯報我的表現(xiàn)……我根本不在乎，任何人都阻擋不住我對賀玉的愛！

我和賀玉沒說幾句話，只聽有人冷冷地說了一句：“周賀玉，你該回去反省了！”

我和賀玉同時一愣，不約而同地瞅著對方……

我大老遠(yuǎn)地跑來看望賀玉，可是，只讓我們見面十幾分鐘，比監(jiān)獄探監(jiān)的時間還短……

我望著賀玉的背影慢騰騰地消失在厚厚的門簾后面，心里好像一下子被掏空了。

我該回去了。

剛一出門，卻發(fā)生了可怕的一幕……

不知從哪兒忽然躥出來幾十條大狗，一下子把我團團圍住了。它們“汪汪”大叫著，一躥一躥地向我身上猛撲，好像要把我這個陌生人撕碎似的。我不顧一切地拼命躲閃，可我哪是這群狗的對手，眼看一條大狗就要撲到我身上了！

此刻，我身后的窗子里不少雙眼睛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卻沒有一個人出來救救我……

就在我身心絕望，眼看就要被群狗撕爛之際，忽然傳來一聲口哨聲，這群狗立刻扔下我向口哨聲跑去……

我急忙循聲望去，只見我的親人站在院外的一堆草垛旁……

賀玉后來告訴我，為了多看我一眼，他從屋里出來沒有回牛棚，而是去了外面的廁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