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在這與世隔絕的山溝里,無論外面發(fā)生什么樣翻天覆地的變化,似乎跟我家都沒有多大關(guān)系。只是在解放四平時,父親應(yīng)召去當(dāng)了幾天擔(dān)架隊長,還受到上級的表彰,成為父親一生的榮耀。
父母帶著我們一家老小,每天重復(fù)著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日子。一年到頭,大人孩子只盼望大年三十晚上吃一頓餃子,大年初一吃一頓旱稻子做的大米飯。這就是全家一年的盼頭了。
1952年冬天,我大姨從黑龍江省佳木斯市來看望母親,看到我家的日子過得十分艱難,就勸父母搬到佳木斯去,說城里比這窮山溝好過活。
母親告訴我,最后能搬離這個窮山溝,還是狐老太太起了決定性的“作用”。那天,筷子畫的圈特別大,把桌子上的小米都碰掉了。
不管怎樣,父母和哥哥能舍棄那份家業(yè),舍棄那種自給自足的小農(nóng)生活,舉家北遷,把全家十幾口人帶出大山,尤其對這些沒成年的孩子來說,無疑是一個改變命運的壯舉……
搬家前,父親露出了少有的笑容,樂顛顛地忙活著,好像從此以后,貧窮和苦難都將結(jié)束了,代之而來的是希望和富裕。他張羅著賣馬、賣車、賣農(nóng)具,沒人買的石碾子、石磨、犁杖都送人了,只帶走兩只水桶及衣物和被褥……
搬家前一天,父親要把我家的大黃狗送人。我和一幫侄子哭著站在狗窩前,不讓父親抱走大黃。大黃也好像知道要把它送走似的,夾著尾巴躲進(jìn)狗窩里不肯出來。
可是,大黃還是被父親裝進(jìn)麻袋放到馬車上拉走了。馬車駛出好遠(yuǎn),我還聽到大黃在麻袋里一聲接一聲的哀嚎:“嗷……嗷……”
搬家那天夜里,天很冷,頂著星星,我穿著母親給我新做的花格棉袍,跟著姐姐和侄子們爬上馬車。
臨動身,父親抱著雙拳,沖著黑咕隆咚幾間空蕩蕩的屋子作了幾個揖,然后跳上親屬來送我們的馬車,帶著全家十幾口人離開了生活幾十年的老屋,離開了這座只有我們一戶人家的山溝……
馬車在山道上咯吱咯吱地軋著積雪,我坐在馬車上望著漸漸遠(yuǎn)去的老屋,心里一直惦記著那條大黃狗,不知父親把它送到哪兒去了……
不知走了多久,忽然發(fā)現(xiàn)后面追來一條毛茸茸的東西,太遠(yuǎn),看不清是什么。后來終于看清了。天哪!竟然是大黃!我們幾個孩子頓時大呼小叫地喊起來:“大黃!大黃!快上來!快上來!”
滿身是霜的大黃累得呼哧呼哧直喘,一連躥了好幾次,這才跳到擁擠的馬車上。一見到我們就像見了久別的親人,用它濕漉漉的嘴巴一個勁地蹭我們,用舌頭舔我們的衣褲,好像很怕再失去我們似的。我們怕被父親發(fā)現(xiàn),就把大黃藏到被子里。
馬車跑了半宿,終于來到只停留兩分鐘的小站——中固。
隨著一聲刺耳的長鳴,只見噴著白霧的龐然大物呼嘯著沖過來,嚇得我趕緊抓住母親的棉襖襟,很怕被火車“吸”進(jìn)去……
上車時,二姐不慎掉進(jìn)站臺下,被父親和嫂子費好大勁才拽上來。我被拎著水桶、扛著行李的父母大呼小叫地推上車去。臨跨上車門的剎那,我卻看到了最為揪心的一幕……
只見大黃急得像瘋了似的,嗷嗷叫著,左蹦右跳,急著要沖上車來。它幾次被人踢倒,又幾次爬起來,一次一次地往車上沖,直到列車開動了,它仍然拼命地追趕著越來越快的列車……
看到大黃向車上撲的樣子,我傷心地哭了很久。
第二年秋天,父親回老家去清理賣車馬的錢款,卻看到老態(tài)龍鐘的大黃從我家長滿青苔的茅屋里走出來。它步履蹣跚,皮毛邋遢,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樣子。見到父親,它眼淚汪汪,一個勁兒地蹭著父親的褲腿,舔著父親落滿灰塵的鞋襪……
父親頓時紅了眼圈,他知道狗是忠臣,但沒想到它會忠誠到這種地步,更沒想到它會在這空寂無人的老屋里守到今天。父親將一個吃剩的燒餅扔給它,它聞了聞,沒吃。臨走前,父親再一次來山溝里看它,卻發(fā)現(xiàn)大黃已經(jīng)死了,趴在我家門口死的,嘴邊放著那個燒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