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沂水遐思 嶧山冥想
“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觀于海者難為水,游于圣人之門者難為言?!?/p>
——《孟子·盡心上》
盛夏,蒼穹似一個大噴壺,嘩嘩啦啦地直噴灑了三天三夜。雨過天晴,萬物如洗,天變得格外高,格外藍;空氣變得格外清,格外新;山變得格外翠,格外近。蒼鷹在上翱翔,與縷縷游云嬉戲;燕子在下盤旋,追逐逃生的昆蟲;青枝綠葉之上,掛滿了串串水珠,微風吹過,晶瑩的水珠便爭先恐后地墜落下來,與昂首向上的禾苗擁抱言歡;小鳥在枝頭載歌載舞,歡慶這場喜雨——豐收的使者的到來;阡間陌頭,偶爾出現(xiàn)一兩只草黃色的山兔,或蹲或臥,瞪著紅寶石似的眼睛,機靈靈地偵察著敵情;空中的水汽很濃,人在路上行走,不大一會便染濕了鬢發(fā)和眉梢,抓一把濕漉漉的。太陽出來了,又圓,又大,又紅,在騰躍,在滾動,在歡笑,很快地高掛當空,炙烤著大地和萬物,于是水汽在蒸騰,在彌漫,霧地籠罩著一切。太陽,這個宇宙間最偉大的天使,它給世間送來了光明,它給萬物帶來了溫暖,它是生命的象征,力量的源泉!路邊田間的谷子、高粱、玉米等作物,無不舒展腰肢,歡迎它的到來,接受它的親吻,在它的愛撫下蒸蒸日上,連那拔節(jié)的喀嚓聲都聽得真真切切,仿佛蔥綠的田野正在彈奏著美妙動人的樂曲。田間和路邊,到處是溪流,有的混濁,有的清澈。路兩旁的溝渠里則是滾滾滔滔,隨著渠底地勢的變化,千姿百態(tài)。凡低洼之處皆積滿了水,遠望澄明耀眼,猶如鑲嵌在碧玉上的一面面明鏡。這里是蛙類的世界,此刻它們正在高唱戀歌,或在進行歌詠比賽,鼓噪得詩情畫意般的原野很不寧靜……
公路上走來了一位少婦,稍高的個頭,寬大的肩膀,厚實的腳板,走起路來穩(wěn)健、雄壯、豪邁,一看便知道這是個農(nóng)家娘子、勞動的能手。她發(fā)髻高挽,身著布衣,臉不敷粉而白,口不涂朱而紅,眉不著黛而彎,一雙大眼睛閃爍著聰慧、堅毅的光。過早爬上眼角的魚尾紋,刻載著她經(jīng)歷的坎坷和生活的艱辛,那寬肩膀與厚腳板則顯示著她所能承受的重負。她雖不穿綾著緞,無環(huán)珮頭飾,但卻猶如這曠野里雨后的山花一樣純樸動人。她是鳧(fú)村人,娘家姓仉(zhǎng),系魯國的名門之一。她自幼睿智過人,加以受過良好的教育,故而古圣先賢,無所不知,琴棋書畫,無所不能,實乃多才與藝者也。然而,因其自幼喪母,父親常年在外做官,繼母萬氏,刁鉆刻薄,心狠手辣,對她百般虐待,一心欲置之于死地,故而雖系大家閨秀,卻從小很少享福,倒是磨練成了一個生活的強者。其丈夫孟孫激,字公宜,雖系魯國三桓之一的孟孫氏后裔,但因家道衰敗,不知何時流落而僑居鄒之鳧村。孟孫激是個典型的白面書生,細高個,白皙的面龐,細眉杏眼,頗有幾分秀氣。由這長相不難料定,這是一個雖善良但卻怯懦,生怕樹葉掉下來砸破了頭的青年,所以他書雖讀得不少,卻難入仕途,難以去闖蕩官林宦海,眼下在一個富商顏崇義家做賬房先生。由于為人忠厚老實,又肯廢寢忘食地工作,所以不僅縱橫關(guān)系處理得都很隨和,也頗得主人的垂青。因他常年在外,數(shù)日難得回來一次,家庭的重負便全都落到了妻子仉氏一個人的肩上。仉氏現(xiàn)已身懷六甲,今日專程到沂河去觀瀾,對腹中的胎兒進行教育,此謂之“胎教”。
仉氏不僅頗曉詩書,知書達理,而且很有些科學頭腦,自腹中有孕以來,她就沒間斷過對孩子進行胎教。
一碧如洗的夜空,一輪圓月大如傘蓋,高掛中天,月光溶溶如水,茫茫寰宇寧靜而光明,仉氏將椅子搬于當院,靜坐腆腹,讓胎兒接受圣潔的教育。碧綠如茵的草地上,蔥蘢俊茂的密林中,繁花似錦,百鳥唱和,熏風徐徐,仉氏潛入其間,或坐或仰,讓胎兒接受春天氣息的熏陶、清和明麗的教育。熱鬧的廟會,肅穆的圣殿,隆重的郊祭大典,她都想方設(shè)法去參加過,讓胎兒接受禮義的教育。連降了幾天大雨,沂河水定然是波瀾滔天,洶涌澎湃,所以昨夜雨方停,今朝她便不顧路途泥濘地出發(fā)了。其實,沂河觀瀾,這也是不得已而求其次,她多么想到北海或東海去看看那無邊無垠的汪洋,或者到黃河、長江去觀那氣吞萬里的雄偉氣勢呀!然而不能,各方面的條件都不允許她這樣做。孔子是逢水必觀,而且還要細細地加以推敲研究一番的。君子對水為何會有這樣濃的興致呢?顏回曾向孔子提出過這個問題,孔子無限深情地解釋說:“水奔流不息,是哺育一切生靈之乳汁,它好像有德,德高蓋世;水無定形,流必向下,或方或長,循之以理;它好像有義,義重如山,千支萬流匯入汪洋,茫茫蕩蕩不見涯際;水好像有道,道浩煙海,穿山崖,鑿石壁,從無懼色;水好像有勇,勇往直前!再者,安放必平,無高低上下;水似守法,量見多少,勿需削刮;水好像正直,無孔不入,好像明察,發(fā)源必向東,好像立志,萬物入水洗滌必潔凈,又好像善施教化。由此觀之,水乃真君子也,它能曉人以立身處世之大道,安可不觀……”原來如此!仉氏今日赴沂觀瀾正是為了使其孩子成為一位真君子,一個孔夫子式的圣人!……
從鳧村到沂河,不足二十里路程,仉氏一早上路,走了約莫兩個時辰,很快趕到了目的地。離河堤一里許,便聽濤聲若雷,震耳欲聾。待攀上壩頂,那氣勢真讓人魂飛魄散!仉氏只覺得頭暈?zāi)垦?,天旋地轉(zhuǎn),仿佛蒼天正在慢慢墜落,仿佛大地正在漸漸塌陷,自己的身心正在隨著波峰浪谷逐流遠方。她急忙閉上雙眼,伸出兩手將臉遮住,同時身體不由自主地蹲了下去……不知過了多久,她的心才稍稍恢復(fù)了平靜,開始意識到今天長途跋涉來到這里的目的。既是為了胎教,眼前這壯觀的景象,豈不是培養(yǎng)孩子勇敢無畏精神最生動的教材!她這樣想著,臉上綻開了甜絲絲的微笑,挺身而起。為了讓心緒有個適應(yīng)的過程,先把視線投向碧綠的原野和蔥蘢的河堤,然后才放眼那千軍萬馬般的滔滔巨瀾。
蜿蜒的堤壩像歡騰的長龍奔向遠方,壩上白楊參天,綠柳撫堤,蘆葦、荊棘、雜草叢生,高可沒人,蛇蝎蜿蜒腳下,狐兔追逐林間,鳥雀歡唱枝頭——好一派勃勃生機!沂河寬可百丈,河內(nèi)茫茫蕩蕩,一片黃湯,這黃湯不似羊羔那樣文靜、安詳,而像脫韁的野馬、入水的蛟龍、下山的猛虎,在翻騰,在奔馳,在嘶吟,在咆哮,摧枯拉朽,吞天噬日。河水中不時地漂來樹枝、屋梁、家具、牲畜和老幼的尸體,足見東邊的雨不僅比這里下得大,而且其勢急驟,給人們帶來了浩劫和災(zāi)難。仉氏坐在草叢中,將很有些疲憊的上身斜依在一棵枯柳上,伸直兩腿,凝視著洶涌奔騰的巨瀾。她眉頭緊皺,目不轉(zhuǎn)睛,整個身軀半天一動不動,僵硬了一般。她不僅是在觀察,而且是在思索、在分析,仿佛要從中悟出比孔夫子分析得更深刻的人生哲理。從儀態(tài)上看,她的心潮似乎十分平靜,實際上卻比這沂河激浪更加澎湃。她透過眼前這放縱的波濤和逐流的浮尸,看到了比河水更加混濁的社會現(xiàn)實,而且循著這條線索想得很多很多,想得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