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李煜來說，舉辦歌筵本是習(xí)以為常的事。然而這晚倒是例外，他的心情格外高興。因為這是款待自己心中思念的妻妹，況且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為此，他特地叮囑有司將歌筵安排在清輝殿，以便與他近日的心情吻合。自那日從畫堂歸來，每逢臨近清輝殿，他就想起唐人張九齡《賦得自君之出矣》詩中的一聯(lián)：“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辈⑶乙髡b不止。他知道小周后酒量有限，便事前傳令教坊加重席間的舞樂氣氛。歌筵的設(shè)計者們雖然煞費(fèi)苦心，既安排有反映江南杏花春雨的吳歌越舞，又安排有展示塞北大漠雄風(fēng)的羯鼓胡樂，但照例還是以李煜最為賞識的《霓裳羽衣曲》開場。

歌筵進(jìn)行中間，李煜陪著小周后，一邊飲酒品茶，一邊觀賞和評說宮女們的精彩表演。待到舞樂休止，李煜情深依依地對小周后說：“此曲得以復(fù)興，乃是娥皇一大貢獻(xiàn)。你姐姐堪稱當(dāng)今樂壇奇才！”接著將話題一轉(zhuǎn)，試探小周后，“聽說小妹也精通‘吟商逞羽’一道，尤其是擅長演奏玉笙，不知能否當(dāng)眾大顯身手，讓我在今晚兼飽耳眼二福？”

小周后故作忸怩，言不由衷地推托，“小妹自幼雖習(xí)玉笙，但未經(jīng)名師指點，豈敢班門弄斧，貽笑大方？”

李煜催促道：“小妹無須過謙。”隨即吩咐宮女：“速備玉笙！”

小周后從宮女手中接過十三簧玉笙，試著吹了幾聲，然后朝著李煜莞爾一笑，靦腆地說：“恭敬不如從命。小妹就只好獻(xiàn)丑了！”接著便熟練地演奏起來。

李煜望著她那白嫩似筍的纖纖十指，在十三根參差的簧管下端的指孔間輕捷靈活地移動，隨著從笙管里飄出來的美妙動聽的曲調(diào)，很快就忘我地走進(jìn)了唐人張若虛《春江花月夜》詩的意境：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月明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fù)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

小周后所以能借助樂譜的清麗婉暢曲調(diào)，淋漓盡致地表達(dá)出詩中描繪的江流、月色、白云、青楓、扁舟、高樓等一派春江夜色，以及詩人抒發(fā)的人間離情別緒和由此引起的人生感慨，是因為她自幼就酷愛這位同鄉(xiāng)詩人謳歌故鄉(xiāng)揚(yáng)州的詩篇，以及她對生身之地的山川風(fēng)物的由衷熱愛。她對這首被人譽(yù)為“以孤篇壓倒全唐”的名作，可謂愛不釋手，百誦不厭。也正因為她對這首詩所表達(dá)的清澄深遠(yuǎn)的藝術(shù)境界有獨(dú)特的感受，演奏起來才能如此出神入化，傳情感人。對于熟諳音律的李煜，感染尤為強(qiáng)烈。

更使李煜神魂顛倒的是，小周后在演奏中不時地用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向他頻送秋波，弄得李煜魂魄出竅，神游情海。直到曲終，聽者齊聲喝彩，他才如夢方醒，語義雙關(guān)地贊美說：“實在是令人陶醉！”隨后又取悅小周后道：“適才聽了小妹的演奏，方知孔夫子何言‘聞韶樂，三月而不知肉味’?！?/p>

小周后放下玉笙，從懷中掏出香羅手帕，一邊揩拭額頭沁出的細(xì)密汗珠，一邊順?biāo)浦?，向李煜撒嬌：“既然如此，那就請姐夫即席填詞一首吧?！?/p>

李煜故作謙虛，笑容可掬，回答道；“曹子建有七步成詩之才，也不過即興吟了一首五言絕句。我怎能在短時間一氣呵成上下兩闋！不過，小妹盛情難卻，我也只好勉為其難了?！闭f著他就離席踱步，醞釀構(gòu)思，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便吟成了一首《菩薩蠻》：

銅簧韻脆鏘寒竹，新聲慢奏移纖玉。眼色暗相鉤，秋波橫欲流。 雨云深繡戶，未便諧衷素。宴罷又成空，魂迷春夢中。

這首詞的上半闋明白易懂，凡是在場的人都能不言自明，知道是寫小周后演奏時的神態(tài)和她對李煜的鐘情，對下半闋則茫然莫解了。“解鈴還須系鈴人”。這只有小周后才能神會，自然使她想起日前陪同圣尊后去移風(fēng)殿賞花的情景。

那日，李煜是東道主。賞花之后，他請賞花人進(jìn)殿休息。殿內(nèi)備有茶點酒菜，還有宮女表演西域歌舞助興。圣尊后因身體不適中途退席，叮囑小周后留下代她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