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文法吏或稱刀筆吏,乃是戰(zhàn)國以降按照法家理論培養(yǎng)形成的一種行政官吏,其最大特點在《韓非子·定法》篇中曾有絕佳描述“吏不必賢,能守吾法而已”。換而言之,法家只需能夠嚴格執(zhí)行法律法令的行政工具,而不需、甚至不許官吏擁有獨立自主的人格。文法吏的特點是為政嚴酷猛烈而且立竿見影,形成維系龐大帝國行政運轉的基礎。本朝開國元勛中“蕭何、曹參皆起秦刀筆吏”,酷吏中趙禹、張湯、杜周、嚴延年、尹賞、李章、黃昌等人亦起自刀筆吏,其他名臣如薛宣、路溫舒等同樣起自文法吏。
元光二年(前133)武帝采納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主張為國策,儒生作為一個群體開始大規(guī)模進入帝國官吏集團,帝國純而又純的文法吏現(xiàn)象從此改觀。儒生以儒家經(jīng)典為知識背景,強調為政以德,少有熟習法律法令和帝國行政程序者,但更為看重對民眾施以道德教化。儒生不完全視自己為統(tǒng)治者的工具,而是在某種程度上以社會道德和民眾利益的實際代表者自居,龐大的帝國不過是其實現(xiàn)理想的載體而已。因此,這批人從政的強烈使命感和獨立人格絕非文法吏所能及,本朝名臣董仲舒、公孫弘、馮立、兒寬等可為代表。
事實上,武帝時期朝廷存在三種類型的官吏:一為黃老學派官吏,二為傳統(tǒng)文法吏,三為新進儒生。這三類官吏在出身階層、文化背景、價值觀念、入仕途徑上不同,在行政理念和治民模式等幾乎每一個方面都存在巨大差別,導致彼此之間的矛盾和沖突在所難免。景帝時期黃老學派統(tǒng)治帝國,執(zhí)掌政權的周亞夫堅決不愿啟用趙禹,這是黃老學派官吏對文法吏的排斥;武帝時期汲黯幾與趙禹、張湯勢不兩立,還是體現(xiàn)出黃老學派官吏對文法吏的排斥;而汲黯非毀丞相公孫弘,則是黃老學派官吏抵制儒生官吏的明證。文法吏與儒生的對決也無日不有,最為著名者則是張湯與博士狄山的沖突。
事情發(fā)生于一次朝議,議題是討論是否答應匈奴提出的和親請求。
博士狄山認為和親為佳,武帝請他做一詳細的說明,這名儒生引經(jīng)據(jù)典回顧歷史來展開論證。兵兇戰(zhàn)危,故而不可以屢次發(fā)動戰(zhàn)爭。高帝也曾想討伐匈奴,結果卻困于平城七日七夜,從此對匈奴改用和親政策,確保了高帝、惠帝、呂后二十多年間國家太平。文帝想征伐匈奴,結果只是使得北部邊疆遭受戰(zhàn)亂之苦。景帝自吳楚七國之亂后再未考慮興兵作戰(zhàn),是因為深知戰(zhàn)亂荼毒天下之深。陛下即位以來已經(jīng)數(shù)次興兵出擊匈奴,現(xiàn)在國庫空虛、邊境殘破,如此看來和親是當前最佳的選擇。
武帝未置可否就轉向御史大夫張湯詢問意見,張湯的回答簡潔而近于野蠻,“此愚儒無知”。如此武斷又無任何理由的斷語自然惹怒狄山:我本來就是愚蠢的忠誠,不過御史大夫張湯卻是詐忠。你審理淮南、江都之案時執(zhí)法殘酷,離間皇家骨肉,使得其他諸侯王心中憂懼,由此而論我確定張湯就是詐忠。
且不論狄山主張和親匈奴是否為高明的建議,觀其詳細論述之辭可以確定絕非信口開河,但問題的關鍵在于狄山、張湯兩人的言行正是對武帝的態(tài)度拿捏有所不同的反映,也是儒生和文法吏行事風格差異的反映。張湯對狄山的論點不屑于認真反駁,一可見其當時地位之高,二可見其深知武帝絕不愿意和親。{24}反觀狄山確實有其對國政的具體思考,且并不會過多考慮武帝的傾向。認為和親為便、治理諸侯王太過嚴酷,狄山就堅持己見而不愿揣度武帝心思做迎合之舉,這正是儒生獨立人格的體現(xiàn)。唯一不夠聰明的地方在于,面對張湯的野蠻否定時,狄山的反唇相譏看似針對張湯實際卻將矛頭指向了武帝。要知道,淮南、江都等案無論其殘酷與否都是秉承武帝意志而為,武帝聽出了狄山有意無意的話外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