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圖書館出來,天色已晚,一腳踏出去,便被涌動的人群淹沒了方向。
人生就像電話,無休止升級
在圖書館,給H發(fā)短信。泥牛入海。從發(fā)件箱里找出來,再發(fā)。
午餐時,H說:“當時正給員工開會,看到未知號碼,沒回。沒想到是你。”
H已是真正的CEO,白襯衣、鉛筆褲,一路電話不斷。
“你也會發(fā)短信了?!”H說她忍不住在會議中途把我這個“神人”描述了一番,員工們先是不信,后是狂笑。
“買移動硬盤送的?!蔽液軣o辜。
H無比嫻熟地替我輸入了N多老友的號碼。
有手機了,就這樣,我也與時俱進了。
在昌平園時,打電話、接電話都是難事。
電話室在四號樓一層,進門是黑色的柜臺,擺著電話機、計時器之類。最里靠墻橫著管理員的床鋪,衣物被褥一覽無余,感覺有些詭異。
電話室只在晚上營業(yè),未開門,學生們就已排起長隊,從樓道蜿蜒至宿舍樓外。等待有時也是樂趣——遇到熟人聊天,聽到“外語”驚嘆,如果發(fā)現(xiàn)心儀的男生(女生),還可以肆無忌憚地欣賞,抓住時機搭訕——就算看小說,也可以“攻克”好多頁。
剛?cè)雽W時,電話室里總是愁云慘霧,思鄉(xiāng)的眼淚泛濫成海。學期過半,通話內(nèi)容精彩許多——課堂上的發(fā)言,剛完成的作業(yè),新加入的球隊,最可敬的老師,最難吃的飯菜——唯有愛情,暫時隱瞞。逢年過節(jié),電話室里溫情四溢,無論什么高分貝快節(jié)奏怪音調(diào)的方言,都變得悅耳、可親、容易理解。
“媽媽,你不用想我。我一點兒也不想你?!边€記得那個信管的女生,與我一同排了半小時隊,拎起話筒卻是如此驚人的一句。那一秒,抬頭瞥見她辮梢上蝴蝶形的藍色發(fā)卡,似乎胸口堆積的抱怨也變得輕盈起來。
電話室里的電話是只出不進的。接電話,全仰仗樓長室窗口的一部“全年熱線”。在昌平一年,家里換了兩部電話,壞的都是“重撥”鍵。約好通話的日子,窩在宿舍,等著墻頭揚聲器的“宣召”,不敢離開半步,就連去水房,也要對同屋交代再三。一邊是從早撥到晚,一邊是從早等到晚,家人與我雖相隔千里,卻共同體會著焦急與失落。然而,落空的日子畢竟不多,每當揚聲器“噼啪”作響,就會一路大喊著“在、在、在”狂奔下樓,全然不顧塑料拖鞋在樓梯上敲打的嘈雜。
每次都是在樓長的再三催促下勉強掛斷電話。而抱著電話,倚著樓門,就是同系女生對我的最初印象。L至今還記得我的那條蠟染長裙,我也難忘她捧著書下樓,正對著我的嫣然一笑。
回到燕園,住在二十九樓一層最東邊。一層的水房一面對著樓長室,一面對著校園博實。博實門口最是繁華。交談聲、叫賣聲、車水馬龍聲,無時無刻不從窗口透進來。女生們在一片喧囂中洗衣、說笑,不同屋的,不同系的,每個話題都興致勃勃、有滋有味。
宿舍里還是沒有電話,但對于一層的學生,樓長是不必啟用揚聲器的。她只要探出頭隨意一喊,水房里就立即有人響應。然后,“××電話”,“××有人找”就會像接力棒一般在樓道里傳遞?!皝砹?,來了……”接著就有女生從門簾下鉆出,穿過端臉盆、晾衣服的左鄰右舍,直奔電話機。
住在一層,省卻了同班男生不少的麻煩。跨過樹叢,敲敲窗戶,就可以溝通了。不過對于每屋的具體方位,他們也是花費了不少工夫,經(jīng)歷了不少尷尬,才做到了準確無誤。
打電話用的是硬邦邦的IC卡。蚊蟲叮咬的夏夜,大雪紛飛的冬日,回憶中在“黃帽子”電話亭前排隊的艱辛依稀可辨。最常去的是三角地宣傳欄后的兩個電話亭,因為隱蔽,所以人少。而公用電話的按鍵,就像過度使用的鍵盤,大多缺乏彈性,一串數(shù)字撥下來,總覺得指尖發(fā)麻,免不了長舒一口氣。用IC卡,最怕聽到“余額不足”的提醒,話筒里的“嘀嘀”聲,與家人友人爭分奪秒的“再見”聲,總會在突然間歸于沉寂——只余下一顆還未完全綻放的心,在默默中,緩緩收攏。
搬到31樓三層的時候,每個宿舍都安上了電話。我們屋把它放在進門的臉盆架上,終日搖搖欲墜,“硬著陸”的悲慘故事不勝枚舉。各人有各人的通話方式。有人喜歡把電話線遠遠地拽到床上,躺著、趴著、盤腿坐著,竊竊私語。有人喜歡把電話機端到門外,交錯著腿,斜倚著墻,高聲談笑。
打電話是樓道里最生動的風景。和家人通話,鄉(xiāng)音濃重;和朋友通話,輕松隨意;和同學通話,言簡意賅;和導師通話,畢恭畢敬;和考官(找工作的,申請獎學金的)通話,如履薄冰。此外,便是永無止境、波瀾壯闊的愛情進行曲——從站著,到蹲著,或搬把椅子坐著,從中午到黃昏,從黑夜到凌晨,每個在情海沉浮的女生,都耐力驚人。
愛情告白期,總是柔情蜜意、一臉?gòu)尚?,言辭含蓄、語音輕緩,不經(jīng)意間,電話線已成“繞指柔”。愛情博弈期,總是情緒起伏、狀況頻出,突然間大笑不止,突然間眼圈發(fā)紅,突然間提高嗓門兒,突然間沉默不語——在一輪又一輪冗長、膠著的談判之后,“雙贏”的破涕為笑,“零和”的陷入僵局。愛情分化期,語調(diào)平和、節(jié)奏明快、內(nèi)容直接,大多是時間地點的指定或被指定。愛情決勝期,甩人的話少而冷峻,被甩的話多而心虛,果決者憤然撂機,迷戀者呆立原地。愛情掃尾期,主角避而不接,同屋苦不堪言。
在東京大學時,有男生每日來電,漂洋過海的問候之后,卻經(jīng)常無言。有次他說隔壁樓賣電話卡的老太太一見他就笑,我也樂?;貒?,他把一整盒電話卡給我,印著山水畫的,印著仕女圖的,印著青銅器的,印著十二生肖的,印著吉祥如意的,印著宣傳廣告的——每一張都精心保存著,連塑料套也不曾丟棄。
手機風靡校園,就像一夜之間的事。新生入學,總有不少公司在三角地設攤兜售——買手機免話費,預付款送手機——推銷手段之高明,游說辭藻之華麗,優(yōu)惠項目之精彩紛呈,簡直令人嘆為觀止。通話、收發(fā)短信、拍照、攝像、上網(wǎng)、聽音樂、打游戲、炒股票、GPS定位,全能的手機終于征服了世界。
人生就像電話,無休止地升級。以前,有手機人人艷羨;如今,沒手機人人訝異。以前,有手機“酷”,如今,沒手機更“酷”。
“不‘玩酷’了?”臨走,H還不忘揶揄。
與她在博實門口分別,一轉(zhuǎn)頭,就望見了29樓水房里來回走動的人影。我真的很好奇,好奇是不是還有靦腆而執(zhí)著的男生,日日在樓下呼喊女友的名字,一步不移的位置,一刻不差的鐘點,一成不變的語調(diào),一如既往的深情;好奇是不是還有頑皮而搞怪的一層女生,在某一天終于忍不住替那素未謀面的女孩回應——“不在”,然后笑翻在地。
我真的很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