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判拖的時間越久,案情就越發(fā)復(fù)雜。桌上堆了厚厚一層紙張、計算結(jié)果。他們叫來一個記賬人。這人帶來一大堆賬本。長黑胡子的那個高個兒男人情緒起伏很大。一會兒他說話冷靜,小心謹慎,仿佛字字千金,一會兒又突然咆哮起來,拳頭砰砰地砸在桌上,威脅著要到政府法庭起訴。那個頭發(fā)花白的小個子男人尖刻、憤怒地回擊,堅持說他不怕上任何法庭。要按他的意思,這樁案子該呈送最高法院才好呢。而那兩位發(fā)言人,盡管雙方斗得你死我活,仍然親親熱熱地交談著,相互點煙,爭相復(fù)述其他拉比、學者、名律師的格言警句。我爸爸差不多緘口不言了,也不再提問。他時不時饑渴地掃一眼他的書架。為了這幾個有錢人的生意糾紛,他不得不放棄本該研習《托拉》的時間。他渴望著重新捧起他的書、他的評注。這個世界又一次帶著它的算計和虛偽侵入我們的生活。
我不停地被支使去跑腿。一會兒這人叫我去買煙,另一個人又叫我去買雪茄。不知為什么又有人要買份波蘭語報紙,但最多的還是叫我去買各種吃的東西。我沒碰到過這么能吃的人——吃那么多的糖果、點心,而且又不是在安息日吃。那位笑瞇瞇的拉比還要過一聽拉丁魚??吹贸觯@兩位拉比吃那么多,是因為費用是由訴訟當事人出的。雖說是開玩笑,還帶眨眼睛,可他們毫不掩飾地這么說。
最后一天,所有的人都在咆哮,混亂不堪。每過幾分鐘,不是這個當事人嚷嚷著要出去,就是另一個要沖出去,他的拉比又把他拉回來。也許他們只是在演戲?我發(fā)現(xiàn)他們往往指東說西。他們生氣的時候,說話輕言細語,而他們滿意的時候,卻一副暴跳如雷的樣子。一個拉比不在這兒,另一個拉比定會歷數(shù)他的罪狀和劣跡。一次,那個笑瞇瞇的拉比比其他人早到了半小時,便開始謾罵他的對手,那個黃胡子、鳥眼睛的拉比。他說:“他要稱得上拉比,那我也該是英國國王了?!?/p>
我爸爸大為驚訝:“怎么會呢?我知道他要裁決儀式問題的?!?/p>
“他的裁決,哈……”
“可是,要那樣的話,但愿這樣的事不會發(fā)生——他會讓其他猶太人吃不潔的東西的?!?/p>
“嗯,他也許知道參考《備好的餐桌》《備好的餐桌》被認為是對此前猶太宗教生活規(guī)則最后和最權(quán)威的概括,成為正統(tǒng)派猶太教的象征。中文又譯《布就筵席》和《舒爾漢·阿魯赫》,是猶太教的標準法典。1565年出版,至今仍為正統(tǒng)派猶太人的權(quán)威法典。評注中的規(guī)定……他在美國待過?!?/p>
“他在美國做什么?”
“縫褲子。”
爸爸擦著頭上的汗:“你說的是真的?”
“是?!?/p>
“嗯。也許他需要錢。書上說就是剝動物的皮也勝過接受施舍……工作不是什么丟臉的事?!?/p>
“對。不過,不是每個鞋匠都能成為約翰南拉比的約翰南拉比(約公元前一世紀),猶太教著名四大拉比之一,古代猶太教律法學家和宗教領(lǐng)袖?!?/p>
我爸爸曾對媽媽說,要是這個案子交給別的拉比判,他會很高興的。他已經(jīng)失去了太多學習的時間了,他不想花更多的精力在這些紛爭——“分數(shù)”上。我爸爸把任何比加減乘除還復(fù)雜的數(shù)學運算統(tǒng)稱為分數(shù)。他預(yù)計這兩個當事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接受他的裁決。他也害怕這起訴訟最后鬧到民事法庭,那樣他就可能要出庭作證。
一想到要站在地方法官面前,按著一本基督教《圣經(jīng)》發(fā)誓,還要坐在警察中間,他就怕得不行。他夜里睡夢中也在呻吟。早晨,他比往常起得早,是為了能平靜地背誦祈禱詞,至少溫習一頁《革馬拉》。他在書房里踱來踱去,用顫抖的聲音大聲祈禱:
“啊,我的上帝,你給我的靈魂是純潔的。你創(chuàng)造它,讓它成形,把它送入我體內(nèi),讓它留存。你將會把它帶走,而后,在來世交還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