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肯回來，說在長信宮很好。”漢成帝眼簾低垂下來。

長信宮很好，何來幽怨。

她若回來，后世何來那么多有關(guān)她的宮怨詩詞。我轉(zhuǎn)移話題，“甘泉宮好，還是建章宮好？”

“各有千秋?！睗h成帝一笑。

出得宮去，隔著珠簾，隱約看到與宮中不一樣的景色，果然心胸大開，可惜跟隨的侍衛(wèi)們早就把街上行人遠(yuǎn)遠(yuǎn)趕到一邊去，不能看到尋常百姓人來人往的熱鬧，忽然懷念起跟趙合德以前在街上閑逛的日子來。百姓遠(yuǎn)遠(yuǎn)地跪著，不時地偷偷抬眼觀望著天子車輦，雖然隔著很遠(yuǎn)，也能看出他們的滿臉艷羨。

有什么可羨慕的，宮中有那么多的血腥和無奈。

忽然前面一陣嘈雜，車駕停了下來，我不禁掀開一角珠簾向前看去，原來前面街上臥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婦人，侍衛(wèi)驅(qū)趕時，她竟然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侍衛(wèi)呵斥了幾次，見老婦人沒有動靜便揚鞭向她身上抽去。

我剛要喝止，忽然想起自己是尊貴的婕妤之身，不由得遲疑了一下，就在我遲疑時，一騎白馬閃電般地奔過來，馬上一個玄衣男子一伸手把老婦人抱起來。鞭子隨即叭地空甩在地上，揚起了一陣灰塵。

那一騎人馬來不及轉(zhuǎn)身，侍衛(wèi)就把他團(tuán)團(tuán)圍住，亮出兵器，喊打喊殺的。

“哪來的大膽賊人？竟敢沖撞圣駕！”

“把他拿下！”

“一刀砍了！”

我看著漢成帝，眼睛帶著懇求，我可不想因為自己的出游傷及無辜，漢成帝會意，向跟在旁邊的黃門內(nèi)侍副總管呂康點點頭，呂康連忙上前，扯起公鴨嗓子，“住手，把他帶到主上跟前問話?！?/p>

那男子翻身下馬，把老婦人放在一邊，立刻有侍衛(wèi)把老婦扶出去，送到她的家人手上。男子身形極為高大，就是跪在地上，也顯得很高，男子磕了一個頭，朗聲道：“微臣侍中郎王莽拜見主上?！甭曇舸肢E卻內(nèi)斂，為何這聲音有些熟悉。

“主上，是侍中郎王莽?！币粋€侍衛(wèi)過來行禮。王莽，王太后的侄兒，自幼失父，他的大伯大司馬王鳳病重之時，他一直守候在王鳳床前，比親生兒子還用心，端藥送水，衣不解帶地守夜服侍，一連幾個月下來，瘦成一把骨頭，憔悴不堪。王鳳臨死之時，請求王太后照顧王莽，合族上下無不夸贊，他的叔父王商上書朝廷，愿意把自己封地的一部分讓給他。漢成帝欣賞他的孝順，便封他為新都侯，任騎都尉，可以在皇宮中自由出入。

“是王莽，上前說話?！睗h成帝道。

侍衛(wèi)刷地退向兩邊，王莽站起來，向著我們的步輦走來。

我的頭一陣暈眩，上帝！我的身子顫抖著，珠簾垂下，在我眼前嘩啦啦地跳動著！我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涌上來，退下去，再涌上來，退下去，然后從腳底下流走。

王莽！

張莽！

一瞬間，我只有一個念頭，原來，原來我來到這個異世，就是為了遇到他，遇到另一個身份的他！

張莽，不，王莽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來，玄衣，微黑的臉，掛在嘴角有點冷冷然的笑，眼睛冷靜得讓人抓狂，那么熟悉，即使已經(jīng)過了八年，即使我已經(jīng)不再是任性的、執(zhí)拗的安心！

“愛妃，你怎么了，臉色這么白，還在發(fā)抖。”漢成帝的聲音好像從很遙遠(yuǎn)很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變得陌生而奇怪。

我低下頭，咬住嘴唇，“大概是受到了驚嚇，主上，這王——王侍中仁心可鑒，請主上從寬發(fā)落?！?/p>

“愛妃的膽子也太小了?！睗h成帝憐惜道，“嬌弱得讓人心疼?！?/p>

一個宦官上前，將漢成帝那邊的珠簾掀起一角，王莽已經(jīng)跪在輦前，“微臣沖撞了圣駕，罪該萬死?！?/p>

真奇怪，他是侍中郎，應(yīng)該可以自由出入皇宮，怎么我一直沒有遇到過他呢。

“你為救一老婦人，并不是有意為之，何罪之有。”漢成帝聲音并不嚴(yán)厲。

我提著的心放下來了。

“主上圣明，微臣代那老婦叩頭了?！蓖趺н诉说剡盗巳齻€頭，久聞王太后的侄兒王莽頗有賢名，果然名不虛傳，只是，只是我如何也沒有想到，王莽，竟然長得跟張莽一模一樣。

為什么會這樣？

我腦子又亂了起來。

“起來吧，站著說話?！睗h成帝揮揮手。

“謝主上之恩?！彼酒饋?，垂著眼簾，沒有向步輦里看一眼。

我微微有些失望，一個念頭冒出來，揮之不去：他如果看見我，會不會也覺得熟悉呢？一念及此，我便嘲笑自己，他又不是真的張莽，從來沒有見過我，又如何會熟悉呢？而且，我和他有君臣之名分?？墒俏揖褪窍胱屗匆娢摇Ｎ铱刂撇涣俗约?，輕輕對漢成帝道：“主上，讓王侍中退下吧?！?/p>

王莽好像這才發(fā)覺步輦中還有妃子同行，他微微皺了一下眉，似乎不贊同漢成帝這種做法，他行了一個禮，并不往珠簾里看一眼，高聲道：“微臣告退?！?/p>

“去吧?！睗h成帝道，宦官把珠簾放下，王莽跪下，起來，慢慢后退，走到白馬邊，一縱身，上了馬，嘚嘚遠(yuǎn)去。

我的心也跟隨著馬蹄聲漸漸遠(yuǎn)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