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舊年的血跡
1父親背倚那根木頭。
木頭光滑而潔白,散發(fā)秋陽淡淡的溫暖。木頭上滿布細若游絲的裂紋,像被日曝雨淋經(jīng)年的人獸骨頭,閃著象牙般的光澤。木頭令人心醉神迷。它橫躺在潮濕的泥地上整整三十年而沒有腐爛,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眼下,它斑駁粗礪的紫色厚皮已經(jīng)剝落,松脂氣息也已散發(fā)殆盡。蒸騰而起的只是夜雨淡泊無色的味道。和村口那架銹跡斑駁的拖拉機一樣,它們是露在時光之水上的兩塊石頭。時光像水一樣悠然流走,它們卻仍從原來的地方露出來,供人們想回到記憶深處時賴以踏足。它們通體散發(fā)著水的味道、風的味道和時間的味道,在它們本身味道徹底消失的那一刻,就成為圣物。
我在木頭上坐下來,從煙盒里抖出一支煙遞到父親面前。父親揪掉過濾嘴,才把煙叼在嘴上,我把甲烷氣打火機伸過去。
他說:“我不喜歡化學味道。”劃著火柴把煙點燃,深吸一口,“國民黨飛機給土匪空投的煙就是這個味兒,我們撿了些抽了?!?/p>
“雪茄味道。”我說。
“那陣我們脫下馬靴,一排人坐在草地上,汗?jié)竦牟家m子曬了一長溜,抽的就是這種味道的煙,那時,我就想,我死了就是色爾古村的人,不死我是不會回到這個村子了,我覺得只是在一個陽光強烈的中午,騎馬穿過這個昏昏欲睡的村子,只有攥在手里的卡賓槍才是實實在在的,其他都像夢一樣?!?/p>
我說:“哦?!?/p>
舊年的血跡
父親吃力地吭哧一笑,說:“其實都是當時那種煙味的緣故。你現(xiàn)在常抽這種煙?”
“我妻子就給我買這一種。平常商店賣的煙中,就這種價錢貴一點。”
“你不覺得你是這個村子里生的吧,抽這種煙的時候?”
在城里的時候,我覺得我和這個村子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特別是前年,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呆呆地看著輸液瓶中的生理鹽水一滴滴從膠管中淅瀝而下,我嗅到自己周身散發(fā)著家鄉(xiāng)潮濕的森林黑土中生長的蕁麻與水芹菜氣息。我以為我已處在彌留之際,所以我才對妻子說:“死后代我看看父親去。我是不孝的兒子?!苯Y(jié)果我沒有死,兩年后,我回到村子,主要還是因為嘎洛死了?,F(xiàn)在,我感到我和這片土地、這個村子格格不入,我重新體會到少年時代的種種感觸。